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下)

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下)

柳俊猶記得,十年前,齊公子在園子裏和六歲的莫雨兒定下婚約,大家原以為只是和小孩子逗鬧時的笑語,沒想到第二天,齊府居然正式請了媒人上門,還送來了豐厚的聘禮。

齊公子一表人才,齊家又是京城數一的商家,富可敵國,莫家對這份婚事自是特別欣喜。因女兒將來是齊家唯一的媳婦,儀態禮節必不能有所疏忽。齊夫人從此後對女兒的教養更是倍加用心,不僅請了夫子到家中教字做詩、琴棋書畫,女孩子家應會的女紅則是自已親自教授。莫雨兒聰慧異人,學什麼會什麼,更是對衣衫的樣式、花樣的想法讓人驚目。

隔三岔五,齊頤飛便以找莫雲鵬為由,到府找莫雨兒相伴。後園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讓莫老爺和莫夫人看得心花怒放。家人們在亭子間放下點心和果品,便遠遠避開,給小兩口子自在地相處。莫雨兒象朵小解語花,總是逗得齊公子眼角飛揚,那齊公子看小姐的眼神,外人真是不好意思多看。

莫雨兒十歲那年,齊公子隨船出海去異邦開展家裏的生意,看着已有點小佳人韻味的莫雨兒,齊頤飛開始品嘗什麼叫相思了,小兩口在碼頭依依惜別的場面讓下人們看得都心疼不已。齊公子剛走後沒幾天,公子莫雲鵬便去了關外選購藥材,莫老爺整天忙着城內的生意,莫府內一下顯得空落落的。還好有莫夫人,有青言藍語,莫雨兒看書,彈琴,到也能安安靜靜地過日。

秋天的黃昏,廚娘剛剛把晚餐擺上桌,正讓人喊小姐和夫人用餐。突然一陣嚎哭聲從門外傳了進來,廚娘驚得打碎了手中的湯碗,慌忙跑了出去。客廳里,老爺夫人、莫雨兒都在,隨公子去關外的家丁一臉灰塵,哭得氣不成聲。

“公子……公子……公子在回來的路上,不幸馬驚,公子摔落馬下,當場西去。”

莫夫人一臉灰白,嚇得背過氣去,莫老爺象傻了般,跌坐在椅中,只手和腳抖如風中燭火。

“夫人……夫人……”

“娘……爹……”莫雨兒泣不成聲,慌亂地拉着老爺,又叫着夫人,大廳內亂作一團,下人們哭着叫着,莫老爺才慢慢回過神,莫夫人也悠悠醒來,與莫老爺相抱痛哭。

莫府整夜未眠,燭火燃到天明。從那后,莫府再也沒有笑聲。

老年失子,莫夫人終日以淚洗面,莫老爺心力交瘁,再也無心打理生意,再加上沒有莫雲鵬的相幫,家業一蹶不振,人心渙散。只短短几月,莫府便失去了往昔的風華。冬夜漫漫,莫老爺徹夜不眠,不幸染上風寒,臘月前,撒手西去,與莫雲鵬同行。莫夫人無力面對這一切,瞬間失去神智,不言不語,每日只對着一園冬景發獃。

莫雨兒在一夜間長大了,學着過問家事,怎奈又弱又小,心累之極,便躲在房內,對着母親痛哭。莫家經了太多變故,生意已被同行吞去,鋪面入不敷出,只得作價賣了。家人除了總管和幾個小丫環,其他人補些酬資,解散回鄉。家中地產,珠寶、古玩紛紛作價變賣。莫夫人治病要錢,莫老爺喪事要錢,莫府支撐要錢,不知人間愁苦的莫雨兒,如今也要學着精打細算。可惜家中過日有出無進,母親病又毫無起色,日子越發艱難。夜深時,莫雨兒曾想過去齊家求助,自從齊公子去了異邦后,齊府再無人來往莫府。有疑問,因了一些俗規,不便開口。今日莫府這麼大的變故,城中早傳了遍,齊府也沒人來探望,莫雨兒再小也是明白,現在的莫府不比往日,想來已是配不上齊家,但心中仍對齊公子存些盼頭。

過了些時日,柳俊打聽到江南有個名醫,擅治人腦中怪症,只是收費不菲。莫雨兒顧不了太多,請人賣了莫府,把家中錢財全部集中,與柳俊、青言、藍語帶了莫夫人離開京城,南下求醫。

江南小鎮,清秀可人,適宜居住,但對於身在異鄉的莫雨兒,卻一點也不能鍾情。隔了窗聽着雨,聽着河泊內船槳的打擊聲,不禁想念京城,想念莫府,想念一個已走了幾年的身影。離了家,再好的去處,一日也似一年般過着。莫夫人吃藥針灸,象個不事人事的娃娃,聽憑着他人的擺弄,看得讓人心碎,幸好在小鎮結識了幾家絹坊、綉庄,難受時走走打發打發時光。

二年過去了,莫夫人仍是原樣,醫生講這是心結,不是藥力可以解開的,應回到熟悉的居處,和熟知的人一起生活,慢慢地等她自已走出來。莫雨兒一行,再次回到了京城,錢財所剩不多,購了一處大戶人家的後園居住,也不敢多添家人,一些事就自已出門去做,只是怕被他人所知是柳家千金在外出頭露面,惹別人取笑故去的莫老爺,對外都講是柳家小女。莫夫人娘家姓柳,這樣子改換也不為過。

冬陽薄暖,北風刺骨。莫雨兒一身粉色的皮襖,粉色的面紗,與青言從回春堂抓藥回來。正是近年關,街上行人格外擁擠,各種年貨琳琅滿目。剛剛與醫生談了母親病情,這幾日,母親突然連飲食都不能自理,莫雨兒憂得方寸全亂。正憂心忡忡地穿過市區,一陣急急的馬蹄聲遠遠傳來,行人紛紛避向兩邊,青言拉住小姐。莫雨兒抬起眼,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悠悠地在臨街京城最大的綢庄前停下。簾兒一掀,一位俊偉軒昂的男子跳下馬車,灰色的披風襯得高大的身材無比尊貴。只見他體貼地探身,行人不禁大讚,一位明艷射人的女子盈盈下車,嬌美地看向男子,俊男靚女,好一幅華美的畫面。

“小姐?”青言擔心地看着忽然一臉蒼白的莫雨兒,她大大的眼裏裝滿了無法置信和心如刀絞般的凄楚,擱在她手心的手冷如寒冰,還止不住一陣陣輕顫。雖然四年不見,青言還是認出那位正是從前出入莫府如自家的齊公子。

“小羽,今兒想要什麼直管挑。”齊頤飛憐愛地扶着林小羽,款款走向綢庄。對於圍觀的場面,兩人早已見多不怪。林小羽稜角分明的五官與中原人有些差異,她那種張揚野性的美,沒有人不會心動,就如他在異邦的街頭與她初次相遇,也是不禁臣服在她的裙下。花了二年多的時間,他才打退了所有公子貴客,抱得美人歸。這樣的過程猶如一場狩獵戰爭,刺激而又驚險,卻又充滿了成就。他自嘆在小羽面前,只是個凡夫俗子,也是渴望能與小羽相偕到老。但小羽卻象個不能安分的孩子,對一切事物和人都充滿了新奇。看着小羽,富甲天下的齊頤飛開始覺得害怕,他不敢想像他失去她時會怎樣。為了不讓這樣的事發生,他帶着她回到京城。京城是他能夠掌控的地方,他有自信可以帶給她天下最好的幸福。

林小羽忽地停下腳步,街角一個粉色的身影讓她的目光無法挪開,喜不自禁地奔了過去。莫雨兒已控制住情緒,隔着面紗看着一臉任性絕美女子。

“哇,好美的衣衫哦,這圍脖,這袖籠,這繡花、領形、裙擺,好別緻哦,我從沒見過,哪裏有得賣?”齊頤飛寵愛地笑着走過來,“小羽,何時你看我比這衣衫多就好了。”

“飛,我要這個樣子,現在就要。”林小羽嬌柔地依向寬闊的胸膛,撒嬌地搖晃着他的手臂。

青言厭惡地看着這個在大街上賣弄風情的女子和那個似沉醉其中的男子,替小姐不值,沒好氣地說:“買不到的,這是我家……”

莫雨兒接道:“只是件先人的遺物,我也不清楚來自何處。”拉過青言,欲身而去。

齊頤飛攔住:“先人原居何處,應有個名吧。”

“哦,我想應該叫西方,先走了。”頭也不回,鑽進人群……齊頤飛發誓,那女孩面紗後面的目光是蔑視和指責,真是不明白,他剛回來不久呀,沒有與什麼人過節啊。不想了,還是來安慰懷中悶悶不樂的林小羽吧。

那個冬夜,柳園小樓燭光通明到曉時,莫雨兒不言不語,畫了一夜的畫。清晨,藍語推門進來時,滿室墨香,案上、地下鋪滿了畫卷,畫中都是一位美麗的嫁娘,鮮艷奪目的嫁衫,張張不同,款款令收拾的藍語讚不絕口。

“天啦,小姐,這些和如今市面上的嫁衫不同,可是卻那樣的美,如果,做成喜服,一定會值很多銀子。”

一臉憔悴的莫雨兒抬起紅腫的雙眼,懶懶地應道:“會嗎?”

藍語興奮得兩眼閃亮,“會,請我們在江南結識的王娘來繡衣面,要最好的絹和絲,找最好的衣工,不管要多少銀子,呵,我想那些欲嫁的女子都會肯付的。哪個女子不願意在那種時刻美美的呢?”

藍語的話讓莫雨兒沉思起來,她講得好象是有些道理。如果做成,應是樁好生計,可以給娘很好的照顧;可以把這所園子好好整修;可以再添些家人,讓藍語青言柳俊不要那樣累。這樣,就不會再想着依賴他人,也不會覺得未來有多可怕了。

“好,那就試試吧!把從江南帶回來的絲先拿出來做,看看情形,再決定下一步。”

一試卻一發不可收拾,幾件寄在人家綢庄的喜服一出來就被搶購一空。柳俊天天笑容滿面對小姐學說著那些大戶人家是怎樣的迫切想要預訂下一件喜服,而且那些綢布莊也想與柳園訂下布匹的長久協定。

莫雨兒苦笑,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想來這是蒼天憐愛,讓我有處體面的生存之道。有了這樣的開頭,莫雨兒有了往下繼續的自信。這樣的忙碌到使愁思減了幾份,青方藍語和柳俊更是喜出望外,莫園內開始春意融融。在綢庄寄賣不是長久之計,總讓柳俊跑前跑后也不是辦法。莫雨兒心中暗暗下了個決定。

青言清晨象往日般走進小姐的睡房,欲侍候起床,推開門,卻見着一個粉嫩的小公子沖自已輕笑。一時以為誰偷偷摸進來,剛想驚叫,再細看,原來是女扮男裝的莫雨兒。

莫雨兒豎起指頭,輕噓一聲,止住青言欲發問的話語。”這樣不好嗎?可以方便去與綢庄,綉庄,衣坊里和人談生意,可以和訂購衣衫的人家面對面交談,可以隨意四處走走。青言,不要再那幅不敢苟同的表情,我已決定了,從今日起,我要埋藏我的過往,尋一個新的人生。從此,再無莫雨兒,只有柳慕雲。”柳是媽媽的姓,雲是兄長的字,戀慕仰慕她的兄長呀,她要好好努力,象兄長般帶給莫家快樂、幸福、富裕。青言噙着淚,一把抱住莫雨兒:“可是這樣,你會很辛苦的,小姐。”單薄的小姐要象個男兒在外做事,怎麼看都讓人心疼。

“不會,為衣衫着色、設樣,本是我愛的,做了男兒后,說不定反到自由些了。”沒有了期盼的人,也不再想去依賴,什麼樣子都無所謂的。

藍語捧着早點,站在外面把這一切聽的清楚看得清楚,輕嘆一聲,推門進來,“青言,今日起我倆也扮作家丁樣,這樣小姐在外做事,我們也能伴着跑前跑后。”

“藍語。”莫雨兒哽咽着,擁住藍語,很窩心。藍語虛長几歲,總是事事想得周到,做得體貼。青言點點頭,主僕三人含淚而笑。窗外,陽光從樹影折射進小樓,一縷春意漸濃。

柳俊是個好總管,在市集轉了幾日,便在鬧市口尋得一鋪面,找了人粉飾一新,再請人題了匾,名為“尋夢坊”,專做男女婚嫁喜服、頭飾、鞋襪,特註:量體訂做,絕不雷同。

柳園的春天,花紅柳翠,新來的家人個個手腳麻利,把個園子拾落得清雅潔凈。有個粗壯的丫頭專門照顧莫夫人,還有一位醫生隔幾日便上門來診治。一切安排妥當,莫雨兒便安心呆在尋夢坊內打理生意。

尋夢坊在京城裏幾乎是一夜成名,不管在哪個季節都是顧客盈門。莫雨兒也知道和商家相處,偶爾做兩件家常衣衫作為禮物相送,喜得商家們如得珍寶。

銀子是賺得不少,但青言藍語卻再也看不到小姐的笑了,每日不是畫畫,便是看書,偶爾去城外散散心。每個月的月初、月中在尋夢坊與即將嫁、娶的小姐和公子們談心,觀看他(她們的體態,細瞧氣質,然後再勾畫出與之相配的衣衫。男裝雖然新做,但莫雨兒聰慧,很快也入了手。縫織的是王娘綉庄,布匹則是江南最好的吳家綢緞。因尋夢坊的名氣,吳家上好的綢緞從不外賣,直接送到尋夢坊。尋夢坊的喜服雖然昂貴,但訂單仍如雪片。如今,莫雨兒又在對面開了家尋夢閣,也是日賺百金。尋夢坊主是京城文人、雅士、佳麗口中談論最多的人物,很多人想與之交往,卻無機會。只聽說他年輕得離譜,秀雅不俗,深居簡出,眼瞳深黑如海,似藏着訴不盡的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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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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