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第40章 ,

枝頭聒噪的蟬蟲,還沒有將一整個帶着橘子汽水味道的夏天吃盡,空氣里氤氳着一層熱汽。

小男孩踢踏着一雙不太稱腳的鞋,“嗒嗒嗒”的一路小跑過田梗,由遠及近,跑進中學校舍邊上的一家小賣部。

用袖子抹了把鼻涕,掏出手心裏攥了一路的五毛錢硬幣,踮起腳尖,敲了敲沒過他頭頂的玻璃柜子。

“買東西。”小男孩努力張了張嘴發聲,聲音終究因為害羞而嗚咽在嗓子眼。

小賣部的老頭,抬起埋在報紙間的頭,瞟了眼櫃枱,見沒人又舉起報紙看了起來。男孩急忙又敲了幾下,雙手抓着柜子,腳踩在櫃沿,努力把腦袋探出櫃面。老頭推了推鼻樑上架着的老花鏡,看了眼那個探出來的小腦袋,收起報紙露出一抹和藹的笑容。

“小啊奕是要買什麼呀?”

“嗯......”安羽奕把手裏攥着的五毛硬幣,放在櫃枱上,又使勁往裏推了推,才小心翼翼的從柜子沿下去。

五歲的安羽奕對於錢幣沒有太大的概念,對於他來說比一毛大的都是大鈔,畢竟奶奶平日裏能給到的零花錢並不多,有時候在中學的操場上撿到一毛錢就會喜出望外高興老半天。所以他喜歡低頭走路,一來是因為過於靦腆,二來是因為更容易撞見幸運。當然事實證明,低頭走路更容易撞見的是意外。

小安羽奕在柜子前看了很久,天秤座渾然天成的選擇困難症真的是毀天滅地,撕磨掉人所有的耐心,直至天地為之變色。

磨蹭了很久,終於選了冰櫃裏的一袋橘子味的汽水,把找回來的三毛錢放進圍兜的小口袋裏。出了小賣部沒多久,天空就“轟的”一聲悶響,嚇的他原地打了個哆嗦。明明沒有被雷擊中,人卻僵在路上邁不開步子。

夏天的雷陣雨總是來勢洶洶,讓人措不及防,很快斗大的雨點伴隨着悶雷撲面而來。僵在路上的安羽奕嚇的紅了眼眶又哭不出聲響,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候,感覺有人跑向他,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一顆大樹底下。

樹很大,枝葉也很繁盛,只是對於抵擋夏天劈頭蓋臉的瓢潑大雨來說,並沒有什麼卵用。但是在那麼個雷雨天裏,有這麼一個人握着你的手,就會心安很多,雖然可以明顯感覺到他也在瑟瑟發抖。

那場雨淋濕了他們的前胸和後背,卻在胸口開出一朵花來,溫柔了記憶。

......

“啊奕!”古亦晨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滿頭大汗。巴士上的卧鋪地方很小,稍一個動作,腦袋就撞到上鋪,鬧出很大的動靜。索性上鋪的四五六睡得很死,鼾聲很大。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十分,只是那鏗鏘有力的鼾聲震的他翻來覆去睡不着。

其實古亦晨也知道,讓他翻來覆去睡不着的並不是四五六的鼾聲,而是“近鄉情更怯”的膽怯與不安。

記憶里那座想要老死不相往來的村莊,卻給了他一種“醜媳婦見公婆”時的緊張。

折騰到近四點,才在忐忑不安里沉沉的睡去......

“哥,哎哥醒醒,到站咧,醒醒啊哥。”古亦晨在一片名為困的混沌中被一陣久違的鄉音搖醒。醒來的時候,巴士已經停在路邊,車上除了一張湊在他眼前的陌生的大臉,和上鋪那陣讓他後悔帶出來的拖油瓶的鼾聲外,再無別人。

古亦晨揮手示意眼前的人讓一下,他要起來。從卧鋪上起來,看着上鋪酣睡如泥的四五六,氣不打一處來。一個高抬腿砸下去,腳後跟正中四五六的腰腹。

隨着“嗷”的一聲殺豬似的慘叫,四五六捂着小腹從睡夢中吐血驚醒,同時古亦晨的小腿肚子也擱在木板上生疼,只是解恨了,那點疼痛也是可以忍耐的。

四五六結束嚎叫,徹底清醒過來后就一臉怨婦相的盯着古亦晨。“小老闆你心情真好,一大早上的就起來練劈叉,考不考慮加入中國女子體操隊啊,你看那麼小的地方,還能做那麼高難度的動作。”

“你還起不起來了?”古亦晨瞪着四五六,四五六立馬一個激靈結束剛才的碎碎念,做了一個咬緊嘴唇閉嘴的動作,只是沒有忍過三秒鐘又開始自行解開嘴上的封印。

“哎呦喂小老闆你這眼神瞪誰誰懷孕的,別瞪我了,怪嚇人的。”

“閉嘴。”

“別呀,小老闆,不說話這一路得多悶啊?”

“......”古亦晨滿臉的黑線,心想肯定是之前撞車把腦子給撞壞了才會帶上這麼個包袱上路。

“哥,哥,回鄉呢?”古亦晨的身後又追過來一串剛才搖醒他的鄉音。

古亦晨:“......”

“哥,你怎麼也那麼早回鄉呢?”

古亦晨:“......”

“哥,我是因為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提早回來的,嘿嘿。和我一塊出去的,都混的越來越好了,就我跟個傻狍子似的沒長進,打着赤條就回來了。說出來挺讓人臊的慌的,不過感覺我這腦子,還是鄉里適合我。哥,你也是和我一樣混不下去才回來的嗎?”

古亦晨:“......”誰是你哥!

“哥,回來的好,這裏空氣聞着都是香的。”

“......”古亦晨只覺得肺在冒煙,額頭的那團黑線已經壓得他脖子生疼。心想他這出門帶了一位祖宗,路上還能再遇到一位祖宗,也是趕趟似的逼他去買□□啊。

“就說這地方環境真好,看這山清水秀的。”四五六非常自來熟的搭上話去,兩個祖宗很快就湊到一塊叨嘮起來。

“就是,叔真有眼光。”

“誰誰誰是你叔啊?我才三十齣頭一點,他是你哥,我怎麼就成了你叔了呢?什麼眼神啊。”

“不好意思啊叔,我就是看您,看您長得比較老成。”

“叔,還叔,找削么呢?仔細看看,叔這臉明明是標準的娃娃臉啊,長得和我八歲時候一模一樣。”

“那是因為你長得太着急,八歲就長着張四五十歲老大爺的臉。”古亦晨忍不住幽幽的補上一句。

“小老闆你怎麼也這樣啊,我明明和你長得差不多啊,看看,看看,是不是差不多的。”

“你從小到大是沒照過鏡子吧。”

古亦晨說著突然停下腳步,走向路邊賣雜物的小攤,挑了一頂黑色的鴨舌帽。

“多少錢?”

“十八。”

古亦晨付了錢,把帽子戴在頭上,走了幾步,又把帽沿往下壓了壓。

城南村一側靠山,依附着地勢慵懶的斜倚在山腳上,一側又臨河,進出村子都只有一條路。村子人口不多,特別是年輕人多出去外地打工,老人又不愛出門,來回的公交一天只有一趟。

古亦晨坐在候車室的靠椅上,鴨舌帽蓋過他大半張臉。關於村子的近況都源自於身邊那個牛皮糖似的自己黏上來的小伙,麻皮。

畢竟古亦晨只有十六年前出過那麼一次村子,還是被村裡人攆出來的。進村的路早就忘了,村子也肯定不會是他記憶里那個模樣了。

“哥,我都跟你講那麼多了,你也跟我講講你的吧。”麻皮很快耐不住性子,自己的故事已經正着反着都說叨了一遍,嘴巴又開始按捺不住。

古亦晨自然不願輕易對別人提起他的過去,記憶里能夠拿來惦念的人和事物本就不多,更何況是值得講,值得念念不忘的。

如果不是那天無意間在大街上撞見安羽尚被一群人簇擁着走過,看到似曾相識的低頭走路習慣,讓他心生疑惑,如果不是那鋪天蓋地的關於安羽尚死亡的報道,和關於他死亡的疑點,古亦晨也許至死都不會再回到村子。

明明記憶早就模糊不清,明明連模樣長相都糊的像層霧,可是他從身邊走過,記憶就在剎那間復蘇了起來,好像拼圖裡最至關重要的那一塊突然從床底下翻了出來,阻塞的記憶突然間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卻也因此又在古亦晨的心上結上了千千結。

記憶里那個死了將近十九年的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大街上?

“哥想什麼呢?進村的巴士到站了,趕快趕快。”

“麻皮,你自己先管好自己那麼大的行李,我們小老闆那兩條大長腿'嘩嘩'的就跟上來了,看你這小短腿三步都夠不上我們小老闆一步。”四五六還記得被喊叔那一箭之仇,逮着機會就不忘插刀回去。

麻皮被命中要害,剛想反駁,邊上古亦晨一踏步跨過去,自己確實要小跑兩步才能跟上,瞬間整個麻生都不好了。

進村的路只修了最開始的那一段,沒開多久就是蜿蜒曲折的泥路,司機又不愛減速轉彎,車子一路打漂,本來還想四處看看風景,找尋下記憶里可以一一對應的點,一下子就被顛的心肝肚肺腎都移了位,強忍着上前一把拎開司機自己上去開的衝動,直至車開過這一程。

沒有想像中那麼天差地別的變化,兩邊的農田被挖成一個個蝦塘,只有少數還種着糧食。房子好些也都還是早年間的磚瓦房,是古亦晨近十年來都沒再看到過的房子。

車子駛到一個圓壇邊上就停了下來。圓壇中間是顆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樹,像整個村莊的標識,兀需再人為的添置些標誌性建築。

圓壇的一周都是橘色的木椅,由於常年風吹雨淋和村裡熊孩子的搗蛋的亂塗亂畫,早就被磨去一層漆。

雖然物換星移十六年,古亦晨卻依然記得這棵樹,還有那年的那一場雷陣雨。

古亦晨並沒有想過要為了誰赴湯蹈火,也並不是安羽奕有多麼的讓人念念不忘,只不過每次恰巧在他快要忘記的時候,安羽奕又濃墨重彩的在他心上劃上那麼了一刀。抓不住,又放不下,譬如這一次。

起初的時候,他只是想確認那人到底是安羽尚還是安羽奕,雖然只是那一剎那細微的表情動作,他相信那一霎的直覺,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告訴他,十九年前活下來的是安羽尚。

花了十幾年才接受的安羽奕死亡的消息,因為那一霎那的直覺給了他一種死灰復燃的希望。當他正為這不辨真假的希望而欣喜若狂時,卻發現無論結果是安羽尚還是安羽奕,他的身邊已多了一個叫白以沫的男人。

雖然古亦晨以為他心裏的放不下,只是作為兒時玩伴的情誼。明明吃着千年老陳醋,卻還是得逼自己放下。

好不容易放下了,不去聽不去看,卻還是沒能躲過滿城紛紛揚揚無孔不入的關於安死亡的報道。

如果說白以沫是安的萬劫不復,那安羽奕肯定是古亦晨的泥沼深陷。

抓不住,逃不開。

“哥,去我家坐坐不?”麻皮永遠秉持着你不理我沒關係,反正我理你啊的熱情,愉快的打斷古亦晨的思路。

“你自個兒先回去吧,沒看見我家小老闆在思考人生?”

古亦晨:“……”

……

古城的夜不像城裏那般燈火通明,只是稀稀拉拉的亮起三兩盞,像夏夜裏隱在草叢間的螢火蟲。

“小老闆,這椅子上是粘了502膠水嗎?再坐下去都可以人椅合一了,你看這天都黑了。”

古亦晨抬頭望着一側那片沒有燈火的半山腰,終於起身,拎起手邊的登山包。

“小老闆,我們這是要去哪?”

“上山。”

“上山?小老闆你在這坐老半天就是為了等天黑了摸黑上山?是去挖別人祖墳呢還是盜墓?是南派還是北派哦?”

“閉嘴。”

“來,小老闆讓我看看你那兩隻手指是不是奇長無比。”

“滾蛋。”

“小老闆你的麒麟臂是不是被封印起來了?”

“折了。”

“小老闆,你看這大晚上的山上陰氣多重,路又不好走。”

“你不是道士么,還怕這些?”

“不是,小老闆,你這屬於擾民。”

“......”

過去上山的小路,因為沒人再走而被荒草覆沒,回家的路需要撥開這霧靄重重的夜和荒草枯藤才能找到。

“小老闆,這山頭怎麼那麼多沒人住的荒宅啊,怪陰森的。”

“廢話真多。”

“小老闆,我剛用手電筒照了照,你看那家,連門和窗都沒有,就剩幾個四四方方的窟窿在那邊。小老闆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呀。哎,小老闆你去哪?”

想念像被時間挖空的空冢,心裏惦念的那個地方,終於山一程,水一程的到達,才發現只剩些斷壁殘垣。

而他只是想回家。

“小老闆我們來這裏幹嘛啊?這屋子連門都沒有。”四五六拿手電筒朝古亦晨後背照去,古亦晨正對着門口,空蕩蕩的屋子,沒有門,只剩一個石砌的門檻,荒草覆沒的斷壁殘垣,猶如記憶。

四五六又把手電筒往邊上照了照,青藤爬滿的灰牆,寫滿了陰森和冷寂。背後細微的一陣冷風就足以令人心悸震顫。四五六一個哆嗦忙往古亦晨身邊跑去。

“我說小老闆,您這是過來體驗生活呢還是來探險啊?”四五六看着古亦晨打着手電在屋內翻來翻去,也不顧那厚厚的蜘蛛網,四五六跟在後面,被抖落下來厚厚一層灰,嗆的直咳嗽。

“啊呸,這都多少年沒人來過了。”四五六蹲在地上抹臉上的灰。“我說小老闆,小……”

四五六直起身子抬眼望向四周,古亦晨早就不在原處,只聽着“咯吱,咯吱”的聲響,從一側傳來。再這樣的夜裏,任何聲響都會捎帶些許詭異,讓人不免有些杯弓蛇影。

四五六拿起手電往聲音的方向照了照,木製的樓梯上紛紛揚揚的揚下一層灰,像一場後知後覺的雪,冰凍了時光,而現在被人掀開抖落,帶着大兵壓境的寒冷,卻又折射了某一處的光亮。

拾級而上,一級一級,古亦晨在向他的童年走去,向那個還不用他孤軍奮鬥的他自己走去。可以低頭,可以服軟,可以握緊別人的手,而不是一個人拳頭緊握。有人覺得苦難是不敢回憶,不能回憶的,其實在你過的不好的時候,幸福才是不敢回憶的。

二樓的光線比一樓的還要不好,只有窗框裏透進來的幾束月光,屋內透着一股濃濃的木頭霉腐的氣息,屋子儼然是撞危樓,每一步都像是會被踩出一個大窟窿是的。屋子空空蕩蕩的,只剩一張快要散架的床,和一些雜物紙板箱。

古亦晨搬開這些箱子,翻找起來,那些小時候自己塞床底下的作業本和試卷都被收在箱子裏。最底下是個掉漆生鏽的紅鐵皮盒子,古亦晨雙手握着盒子,長吁了口氣,也不管那床板結不結實,上面有多少的蜘蛛網和灰,直挺挺的躺了上去。

“小老闆,這大半夜的是準備住這裏嗎?別啊,住橋洞也比住這裏好啊!”四五六終究還是屁顛屁顛的跟上了樓,看古亦晨躺在床上就開始急眼了,只是他家小老闆愣是沒聽見是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見古亦晨一聲不吭,四五六馬上就選擇放棄,挨着古亦晨就躺了下去。

“卧槽,誰讓你躺上來的,你給我下去。”古亦晨非常嫌棄的踹了一腳四五六,這床本來就小,這一踹直接把四五六從床上踹了下去。然後又是塵埃漫天。

“哎呦,小老闆你怎麼那麼絕情呢,這不是只有這一個床么,給我騰個地方擠擠唄。”四五六還是不死心的爬上床,索性雙手抱住古亦晨,腳夾着古亦晨,猿猴似的死死纏住古亦晨。

“你給我放開。”古亦晨用力的踹開四五六,偏這四五六煉就了一副狗皮膏藥的本事,怎麼甩都甩不下來,倒是弄得整張床都晃得“咯吱,咯吱”的直響,最終不出意外的轟然崩塌。

大大的揚塵之後,四五六識趣的縮到牆角。古亦晨惡狠狠的瞪了眼四五六,躺在已經坍塌的床板上。

月光沉靜如水,鬧騰之後,又把一切捋平整,裹挾着所有人的疲憊進入沉沉的夢鄉。

古亦晨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了颱風,洪水,把屋子整個都掀掉,自己興沖沖的回家,卻怎麼也找不到原本家的位置,明明記得在那個地方,卻什麼都不剩了。而後黃紙漫天,安羽奕從對面跑過來,還是過去時的模樣,明媚的傻白甜的笑容。過來牽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個小土坡上坐下,然後指着遠處一戶人家說到:“啊晨你看那戶人家在出殯,想不想去看看呀。”

“不是太......”古亦晨話還沒說完,就被安羽奕牽着往山腳下跑。然後在一戶人家的門口停下,那門面他再也熟悉不過,熟悉的在夢裏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些人都穿着白白的麻衣,安羽奕毫無畏懼的牽着古亦晨的手穿梭在人群里,往大堂擠去。大廳的木板上白布蓋着一個小小的身軀。古亦晨本能的不想再看,想從裏面退出來。

安羽奕卻執拗的拽他往走過去,然後掀開白布,衝著古亦晨笑:“你看那不是我。”

古亦晨往白布望去,那是張被水浸泡有些腐爛的辨認不出長相的臉。

“不要。”古亦晨大叫着從夢中醒來,懷裏抱着的紅鐵皮盒子從手上滑出。支起身子,背後和額頭全是冷汗。只是夢境真實的讓人害怕,古亦晨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做過和故鄉有關的夢,像白居易《琵琶行》裏的那兩句: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

“小老闆,你這幾天怎麼老做惡夢啊。”四五六抱膝坐在古亦晨的斜對面,怕古亦晨還沒消氣,不敢靠的過近。不出意外的沒有被古亦晨搭理。

“小老闆那盒子裏裝的什麼啊,看你那寶貝的樣。”

古亦晨只幽幽的抬眼白了四五六一眼,沒有說話。看着那個紅鐵皮盒子,遲疑着不敢打開,彷彿盒子裏裝着什麼洪水野獸,不知要鼓起多少勇氣才能夠抵擋。

憋着一口氣用力的掰開,也不知道是因為年久生鏽而導致特別難打開,還是其實古亦晨並沒有那麼大的勇氣所以手軟。

盒子的外面被氧化的不行,裏面卻還是好的,最上面是一張合照,照片上是兩個手拉着手的男孩,年少時的古亦晨一張吃了酸芒果似的變扭傲嬌的臉,而安羽奕一臉傻白甜的憨笑。

那是安羽奕爸媽來接走阿奕的那一天,啊奕興沖沖的拽着古亦晨合影,老式的放膠捲的柯達相機,安爸爸喊着“靠近一點,對笑一下,很好。”

古亦晨變扭的一動不動,一旁的安羽奕卻開心的握住古亦晨的手,又驚訝又變扭又開心,一切也就定格在那一刻。

照片下面是一張泛黃的舊報紙,記錄了當時轟動一時的肇興鄉拐賣兒童殺人拋屍案,而當時案件的被害者就是安羽奕。

從一開始在大街上遇到安羽尚的時候,古亦晨就有那麼一種直覺,那個人是安羽奕而不是安羽尚,只是一個死在十多年前那起惡性案件里的人,怎麼會在十多年後出現在大街上,以他的同卵雙胞胎哥哥安羽尚的身份生活着。即使他偽裝的很好,但是那些細微的動作習慣和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是偽裝不了的。

只是古亦晨想不明白,安羽奕為何要以安羽尚的身份生活下來,玩十多年的扮演安羽尚的遊戲,為什麼不能作為安羽奕他自己活下來呢?

古亦晨很想能夠和安羽奕對峙,想知道這麼多年沒有他參與的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想問他究竟為什麼要掩藏最真實的自己而作為別人活下來?如此溫柔的他一定有一個一個溫柔的道理。古亦晨責怪自己為何沒有早一點確認,明明安羽奕一出現古亦晨就認出了他,明明那時候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和可能。人為何總要等到木已成舟,一切都無法挽回的時候才來後悔,列舉出無數種如果。

只是沒有如果。

安羽奕和安羽尚是一對同卵雙胞胎,一模一樣到父母也認不出來他們,這世上唯一能分辨他們兩個的似乎只有他們自己。出生的時候據說兩個嬰兒是互相掐着脖子出生的,護士們很難一個個的把他們從大人肚子裏順產出來,剖腹的時候切到胎盤造成大出血。孩子出來的時候兩個都奄奄一息,而他們的母親更因為這次的難產而沒有看到自己孩子一眼就過世了。

安羽奕和安羽尚被送進重症監護室整整一天,才度過危險期,只是護士們不敢把兩個嬰兒放一起,放一起就會發現他們互相掐着對方的脖子。所以人都無法理解這麼小的嬰兒為何會有這樣的行為。

安父沉浸於失去妻子的痛苦中,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後面幾天就忙着妻子的葬禮和雜事。因為一想到妻子是因為替他生這對雙胞胎兄弟死的,他就無法坦然的面對兩個孩子,一見到就會心疼。

交給家裏的保姆,自己就投身到工作中去,讓自己忙到沒有時間去思考,去想念,去悲痛。

只是常常接到保姆的緊急電話,小孩三天兩頭都送醫院急救,安父只以為因為當時難產和本身是雙胞胎在肚子裏營養不良而導致體弱多病。

直到孩子們三歲能走路說話的時候,保姆終於不堪忍受的打電話報告安父,這兩個孩子不能一起帶。以前不能走的時候,就常常發現只要放在一起就互相掐的青一塊紫一塊,只是力氣都小還沒什麼大礙。一次兩次之後,保姆只要記得把兩個孩子分開放就可以了。

只是到了兩個小孩都能自己走的時候,一個轉身就能發現兩個孩子扭打在一起,每次扭打嘴裏都念念有詞“你是假的。”“你才是假的。”

甚至有一天發現其中一個差點被另一個推下陽台的護欄,幸好欄杆間隙小卡在那邊推不動,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只是小保姆每天都擔驚受怕,也更不堪忍受自己沒有照顧好兩個小少爺的自責。

保姆的辭職才讓安父終於意識到了這兩個小孩身上的問題——因為彼此太過相像而覺得其中一個是假的自己。

安父終究還是決定把那個差點被推下陽台的安羽奕送去給鄉下的父母養。把比較暴戾的安羽尚留在自己身邊,畢竟父母是上了年紀的,找個相對安靜柔弱點的過去會比較好照料。

孩子的記憶很短,在被分開后一段時間,安羽尚也變得沒有那麼暴戾,和平常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在孩子中間還挺有人氣和聲望的,在孩子□□歲的時候就成了孩子王,成天有一堆孩子跟着他,聽命於他。老師對於安羽尚的評價也都是成績優秀,善於和人相處。讓安父覺得也許是自己過去多心了,孩子並沒有沾染上過去的暴戾,而是溫順的像他們的母親,想着也許過幾年就可以把安羽奕也接回自己身邊,畢竟父母真的是上了年紀了,不可能一直幫他照顧那個孩子,而且自己有比鄉下更優良的教育環境,和更好的生活環境。

而安羽奕也在被爺爺奶奶照顧之後,忘記了嬰兒時期的那個和自己互掐的雙胞胎兄弟。

肇興鄉民風安靜淳樸,爺爺奶奶更是自給自足,用勤儉善良馴養了安羽奕,逐漸養成了溫柔的傻白甜性格。只是不知道為何,安羽奕有一份天然的對死亡的恐懼感,一直如影隨形。加上奶奶為了哄安羽奕睡覺或者為了騙安羽奕不要出去玩,而總給安羽奕講一些嚇唬小孩子的故事,比如什麼老虎外婆啊,打雷會劈吃飯總是不吃完的小孩之類的。

導致安羽奕特別怕黑,不敢走夜路,也怕打雷,一打雷就躲在棉被裏捂住耳朵瑟瑟發抖。

安羽奕和古亦晨認識,就在那樣一個害怕的走不動路的雷雨天裏。

古亦晨從安羽奕的身邊跑過,扭頭看到站着路邊嚇得瑟瑟發抖一動不動的安羽奕,跑了幾步終究還是折返過去,抓起安羽奕的手。並不那麼勇敢的那個小孩,為了給另一個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安全感,而故作鎮定,人在有了要保護的人的時候才會擁有超乎尋常的勇氣。

那之後古亦晨和安羽奕就熟識起來,安羽奕覺得古亦晨踏實可靠,而非常喜歡粘着古亦晨,沒事就往古亦晨家跑。

古亦晨覺得安羽奕太粘人,表面上會變扭,內心卻並不覺得安羽奕煩人,甚至有時候會習慣從家的窗戶往下去看安羽奕來了沒。畢竟他那外冷內暖的變扭的性格讓他從小就沒有什麼朋友。有時候還因為自己那酷酷的表情而常常和高年級的男孩打架。只有安羽奕不會懼怕他的冷,遠遠的就沖他笑,像暖冬里的一抹艷陽。

只是年輕的笑容極淺極淡,像從過去吹來的一陣風,偶爾停在你的肩頭,只記得偶爾的幾個片段,像從未留下隻言片語就轉身離開的你,故事也再不能串聯成為故事。

原本平靜的故事是什麼時候被打破的,古亦晨想了很久也想不清楚,是突然的聽到安羽奕的死訊?還是突然聽到安父要接安羽奕回去城裏?還是在更久之前的那個暑假。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兩個安羽奕,一起開口問古亦晨:“猜猜哪一個是我?”

像極了那時候電視上正在放的真假美猴王的片段,長相還是裝束,甚至連表情都別無二致。

古亦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哪一個才是他熟悉的安羽奕,不明緣由也不由分說,上前牽着他就走。只聽到背後那人站在原地說:“連阿晨都辨認不出我們兩個誰是誰嗎?”

那一句話確實讓他遲疑過,牽着安羽奕的手鬆了一下,沒有回頭。當年他究竟有沒有猜對,誰知道呢。

在那之後,安羽奕和安羽尚就一直在玩那個猜猜我是誰的遊戲。古亦晨覺得很好辨認,因為一個人是否發自真心的笑是能夠感覺的到的。安羽尚一直在偽裝着和善的笑容,但那笑對於古亦晨而言是沒有溫度的,甚至是帶着天然的涼意的。而安羽奕時而燦爛時而害羞靦腆的笑容,每一個都讓他覺得那麼舒服。

即使兩個人再相像,也感覺得出一個像冬雪一個像暖陽,只是自從那個安羽尚出現之後,安羽奕臉上原本傻白甜無憂無慮的笑容變得越來越少,像被誰掠奪了去是的。

後來,安羽尚和安羽奕就變得更為好認,一個人的身邊總是很容易圍着一圈人,被簇擁着,而另一個總是默默站在一邊。明明是他的地盤,明明是他的朋友,卻好像一夕之間全被掠奪了。那些他認真相處和經營的友情其實並沒有那麼堅不可摧,安羽奕花了幾年和小夥伴們相處,而安羽尚只用了幾天時間。

安羽奕用手指勾勾自己的褲口袋,口袋裏只有幾個一毛錢的毛幣,而安羽尚卻可以出手闊綽的隨手掏出一張十塊,然後使喚別人去買一堆的吃的,即使安羽尚自己根本不想吃那些東西。而人會很快進入一種慣性,變得習慣聽從安羽尚的使喚。有人給錢讓你去買一堆吃的和大家一起吃,沒人覺得那是什麼壞心眼,只覺得安羽尚是個大方的好人。而且安羽尚很有主見,總有很好的提議去玩一些遊戲,還帶了他們都喜歡玩的小霸王遊戲機,所以為什麼不呢?

過去的安羽奕並沒有自卑過,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富足,爺爺奶奶對他很好,還有一堆很好的朋友。對他來說,幸福不多不少,其實剛好夠用,只是安羽尚出現,一切就顯得相形見絀。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當安羽尚第一次出現在安羽奕面前,安羽奕就感覺到那種壓迫感,即使記不得嬰兒時期的事情,但那種從安羽尚身上感覺到的排斥感和壓迫感先於任何感官復蘇了。看着安羽尚穿着一身光鮮體面又漂亮的衣服,而他那身上並不合身又沾滿泥土的衣服,還有那雙沾滿泥巴的手,用力的在衣服上摩搓了兩下,還是蹭不掉手上的泥。

見面的時候,安父也是給他零花錢的,只是安羽奕從未拿過那麼大的人名幣,根本沒辦法去花,又把錢塞回父親手裏,然後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怎麼花。安父收回錢,在皮夾里翻了一會,才抬頭問了在一邊的安羽尚有沒有零錢。

安羽尚瞟了眼安羽奕,只是那眼神里分明寫滿了嫌棄,是不滿出現一個什麼人來瓜分你的生活的那種排斥感。沒有說話,從自己的小皮夾里掏出一張十元,安羽奕還是不接。安羽尚就挑了張更小的五塊塞在安羽奕的手裏就合上皮夾不理。

明明是親兄弟,明明有着一樣的樣貌,一樣的父母親人,卻又那麼不同,究竟是因為人與生俱來的秉性,還是從小經歷的環境使然,一個帶着盛氣凌人的驕傲,一個帶着無處安放的自卑,就這麼久別重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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