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夜

第7章 月夜

宋翎一直覺得,官老爺必然大腹便便——這些人養尊處優,不長膘好像說不過去。

可出乎他意料,轎中走出的人身材瘦高,身姿挺拔,硬生生將一身富貴雍容的大紅官服穿出了飄逸之感。宋翎遠遠望了一眼那道修竹似的背影,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溫洺筠。

據說溫洺筠模樣和這溫大人一點不像,可他卻覺得,自己的少爺十餘年後,一定是這個模樣。

譚先生閑來無事,向他侃侃而談的所謂世家風骨並非虛言,可這些所謂的芝蘭玉樹、君子風度,得用幾代人的尊榮權勢,並無數的金銀財寶才堆得出來。卑微如宋翎,連自己身上的泥痕瘡疤都洗不幹凈,只能遠遠看一眼這路過的風景。

丞相大人將將站定,府前就跪了一溜的人,宋翎眼尖,在跪着的人里見着了張媽,當即心裏咯噔一下,小聲道:“少爺,咱們是先避風頭,還是現在回去?”

這相爺早不回家晚不回家,趕這個時間回來,實在是寸了。溫洺筠望着自己的父親,神情在懼怕里有隱隱的憧憬,卻不說話,宋翎見他沉默,只得也躲着不動,拿眼睛偷偷瞄那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的側臉。

溫相爺紅衣黑冠,面如冠玉,長眉入鬢,只單單在那站着,就自有一種尊貴優雅之感。宋翎遠遠瞧着,只覺這丞相大人彷彿站在雲端上,渾不似個人間人物,一時竟是看呆了。

這才是戲文里唱的帝王將相一類的人物啊。

這麼片刻功夫,張媽已跪在門口說了一大堆,神情激動,不用想也知道是說“小少爺離府”這件天大的事,宋翎看得心裏打鼓,知道這次玩大了,然而溫珏神色始終平靜,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正想着,忽見另一頂轎子往府前靠近。

這一頂轎子不過是兩人抬的小轎,轎中走下一人,也着官服,才下轎就向溫珏行禮,顯然是溫珏下屬。

這人似有要事,打斷張媽的話,直接和溫珏交談了起來,溫珏微微頷首,三言兩語揮退下人,兩位大人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進了府。一直到府前跪着的所有下人散開,厚重朱門合上,看門人在府門前掛起燈籠,宋翎才終於確定:溫珏什麼都不打算做。

這位丞相大人一個月不回府,回府得知自己的獨子私自出門未歸,不着急不生氣,甚至連找人都不打算找,就這麼臉色也不變,施施然和下屬議事去了。

就算是傻子,恐怕也能看明白,溫洺筠這個少爺,在溫珏這個家主眼中,當真可有可無。

宋翎小心翼翼地看着溫洺筠,他向來口若懸河,這時卻連一句像樣的安慰都說不出來,最終只憋出一句:“少爺,咱們回去么?”他當然可以憤憤罵一句溫珏,可這除了戳溫洺筠心口,還有什麼用?

溫洺筠垂着眼,神情平靜:“回去吧,張媽該急死了。”

兩人從藏身的角落出來,叩開溫府的朱門,一陣兵荒馬亂之後,迎接他們的果然是張媽的驚喜與無盡的念叨,宋翎還挨了幾下打。少爺回府的消息自然也報給了溫珏,換來了冷冰冰一句話——“罰少爺跪兩個時辰,記記規矩”。

這毫不容情的責罰成了壓垮溫洺筠的最後一根稻草,這向來溫和沉穩的小公子眼圈霎時紅了,仰了仰頭,才沒讓眼淚流出來。宋翎看在眼中,只覺一股怒氣直衝胸膛,道:“你去歇着,我幫你跪,這種爹不要也罷!”

最後一句混賬話自然讓他又挨了打罵,宋翎卻氣哼哼的,始終不服氣,溫洺筠見他氣紅了臉,終於露出個苦澀的笑容:“罰的是我不是你,入夜外面可涼了,你別湊熱鬧。”

他堅持要跪,宋翎勸不過,卻也不肯回屋。僵持到最後,兩小齊齊跪在錦華苑的院子裏,抬頭看晚霞收歇,夜幕降臨,寒風勁吹。

兩人都換過衣服,溫洺筠在張媽叮囑下,穿得尤其厚實,並不太冷,可這麼枯跪着卻着實磨人。尤其兩人都沉默着——溫洺筠神情低落,宋翎卻是心裏憋着一股悶氣,又是為溫洺筠不平,又是煩躁,沉默許久,看着溫洺筠低垂的眉眼,終是憋不住開了口:“少爺,你說過,我們是兄弟。”

溫洺筠怔了怔,“嗯。”

宋翎道:“既然是兄弟,就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禍是我攛掇你闖的,所以這罰當然該我認。”他說著抓抓腦袋,“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我也……沒法子寬慰你,只是少爺,請你記住,就算有的人眼瞎了不要你,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他握着手裏的半塊玉佩,重複道:“姓宋的這條命是你的。”

面對溫洺筠,宋翎將自己的情意和性命都交付得很乾脆——或許是因為他的情意和他的命都太賤,不值得大價錢。

他獨自一人在天寒地凍里走了太久,才終於遇到那一絲暖意,對他來說,這星星點點的暖意已經彌足珍貴,所以他恨不得用自己的胸膛將這份溫暖護住,捂熱了,讓它永不消弭。

“謝謝你。”溫洺筠點頭,唇角終於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不過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活着。”

話匣子一開,氣氛就沒那麼尷尬了,兩人默契地沒有提起溫珏,而是談天說地。這個說以後出去玩得小心再小心,那個嘆以後恐怕很難出去玩了。說著說著,宋翎倒覺得餓了,捂着肚子道:“今天月亮真圓,真想啃一口上去……”

月出如輪,月華皎潔。

溫洺筠莞爾,也抬起望月,輕聲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白雲端。”

這首還是他剛學字不久,溫珏親自教他讀的唯一一首詩。

宋翎啟蒙時間雖短,但這詩本就淺顯,於是也聽懂了,笑道:“可真像個白玉做的盤子,雖然我還是想吃餅。”

溫洺筠也笑,“你說,如果這月亮之上真有月宮,不知得多漂亮啊。”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白兔搗葯成,問誰何與餐?

他記得自己學詩的時候,十分好奇,就纏着溫珏問:“月亮上真有月宮么?真有玉兔和仙人?”換來溫珏一聲稍帶諷刺的輕笑:“人間只有是非,月上只有孤寒,這世上哪有仙境可言?”

當初他不懂這句話,現在懂了。這世上確實沒有仙境可言,而父親也……只是不在意他而已。

溫洺筠神情稍微黯淡,忽聽宋翎道:“哎呀,有鳥,如果能射下來加餐就好了!”

這小子約莫餓瘋了,腦子裏只裝着一個吃字,溫洺筠無奈搖頭,凝神看一眼那在月下飛過的所謂的“鳥”,神色卻稍變,輕聲道:“那是送信用的。”

平民中也有人用飛鳥傳信,但多用信鴿,這空中飛過的,卻赫然是只鷹,能用得起鷹傳信的,哪怕在這桓安,恐怕也數不出幾個。

溫洺筠眉頭微皺,看着那鷹的身影自明月上掠過,在月輪上映出一點暗色,心裏莫名生出一股不安之感,久久不散。

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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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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