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前路
眾所周知,大楚疆域遼闊,地大物博,可這疆域也非無窮無盡,大楚之外,猶有別國城邦。
這世上星羅棋佈的小國不計其數,其中也不乏蠢蠢欲動想要擴張疆土的。相比之下,大楚着實安分極了——這地盤一大事情就多,自家各種匪夷所思的麻煩事雪花一樣往朝中遞,朝中大人物如溫珏之流在日理萬機、智斗政敵之餘,閑暇時還要來往應酬,拿出貴族做派,品茗聽曲、風花雪月一番,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去淌外面的渾水。
奈何大人物們雖你來我往窩裏鬥斗得歡,卻架不住有異族人想在這爭鬥里橫插一杠子,搶點肉吃。大人物們尋思了一下,覺得大家雖然感情極差恨不得生吃了對方好讓自己做主,但大楚玩完了大家都得玩完,於是雖然仍是互相扯着後腿,卻仍幾次加強了邊境防衛。
於震於將軍就是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鎮守邊疆,屢立奇功,成為於家一面不敗的戰神,十餘年屹立不倒,手握重兵,因而成了溫珏的□□之路上最大的阻礙。
即使是現在,於檀倒了,於太后楚辰盡皆亡故,於震也難輕易被撼動。
這位傳奇將領鎮守邊關數年,便宛如大楚北方邊境一道永不潰散的防線,將燁族豺狼拒之於外。
畢竟,在大楚的諸多鄰居里,似乎也唯有北方邊境的燁族人擔得起“心腹大患”這四字。
這些天生紅瞳、早年被楚人視作“妖怪”的異族人幾乎個個身材高大,無論男女皆能征善戰,人數不多,戰力卻極強,早年讓大楚吃了不少的苦頭。
燁族人常年遊離於北疆苦寒之地,他們沒有國家,不設王侯,本應是一盤散沙,卻有一種極其特殊的信仰將他們凝聚在一起,令他們所向披靡,吞併其餘小國,迅速壯大,並且開始覬覦起了大楚的萬里河山。
於是就有了十餘年前北疆域的一場大戰,燁族悍然進犯,風頭最盛時幾乎逼近桓安,嚇得先帝爺幾乎打算下令遷都,好在還未成行,前線便傳來了捷報。
於震擊潰燁族人,幾乎一手扭轉了戰局,立下奇功,從此武運昌隆,聖寵不衰。十餘年了,就算是溫珏,恐怕也得承認,只要有於震在一日,北方邊境就固若金湯。
如今這十年鐵律一朝破碎,卻突兀得讓人哭笑不得。
燁族刺客突現桓安,並差點弒殺了當朝皇帝——溫珏數年謀划的偷天換日之計若就這麼糊裏糊塗地終結在一個莽夫手上,那樂子可就大了,就算是敗,也得敗個明白不是?
燁族人被抓住后就一聲不吭,需得花些時間才能把他的嘴撬開,於是開口就成了溫洺筠的事。
不止溫珏,宋翎與成安也想知道這異族人為何而來,尤其是成安,他是此間唯一懂得溫洺筠那身詭異內力含義的人,故而眼神尤其的沉。
溫洺筠調勻混亂的內息,抹去唇角血跡,微微苦笑:“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也是,不妨換個地方,這個爛攤子也得收拾了。”溫珏微笑,“只要你肯說就好。”
溫珏做事向來滴水不漏,醉忘歸鬧了這麼一場,動靜已大,自然得把留下來的馬腳、證據一一抹乾凈才能走。溫珏如今仍是詐死之身,一行人一起走在長街上未免太過扎眼,於是分批出去最後匯合,地點是123言情書院旁的大宅。
這宅子看似平平無奇,其實戒備森嚴,內里有數不清的門道,溫珏處理好燁族人,將一行人帶入一間密室。
幽幽燭火映着這間沒有窗戶,幾乎永遠不會被陽光映照到的地方,氣氛格外陰森。
溫珏坐在這四面是牆的陰森地方,卻彷彿回到了自己的領地,連面上笑容都深了一分。
他這種人,註定是命運的寵兒,是所有人目光焦點所在,可萬丈華光看多了,不免眼花繚亂,華服千面皆是算計,周身掠過皆是殺機,或許唯有這晦暗隱蔽的屋子,才能讓他感到安全。
這個男人像蛇,一身花紋漂亮動人,一口毒牙輕易不露,笑容常掛,言辭完美,一有動作,便是奪命。
“好了,現在應該可以了吧?”
溫洺筠看了溫珏一眼,默默探手入懷,拿出一個盒子。
宋翎仔細看着這看似平平無奇的陳舊小盒一眼,心頭忽然掠過說不出的古怪之色,揉了揉眼睛。
溫珏面露淡淡訝色,“古物?”
“應該是吧。”溫洺筠緩緩掀開盒蓋,“父親沒準知道這是什麼?”
他話未說完,忽覺強光刺目,有些駭然地閉了閉眼,才發現這光芒來自於他手上的盒子,他打開過這盒子,卻從未在黑暗裏將其打開過。
盒蓋一打開,裏面躺着的項鏈就現了形,項鏈上鑲嵌的巨大紅寶石上驟然發出極亮的光,瞬間壓倒了房內黯淡的燭火,將這間暗室照得有如白晝。
簡直如同一輪旭日!緋紅似火,照亮一切。
溫珏在看到那光的一瞬間,臉色就變了。
這位見多識廣的大人面上一瞬間露出得見至寶的痴狂之色,以他的心機深沉,在這一瞬間竟也免不了動容。成安面上也露出罕見的訝色,他思索片刻,忽然失聲道:“這是……”
“就是這個,傳說中的……”溫珏的眼睛彷彿要黏在那寶石上,目光灼灼,也不怕閃瞎了眼睛。溫洺筠看着他的眼神,只覺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懼意,下意識合上了盒子。
盒子一關,那宛如神跡的奇光便盡數收歇,屋內倏然暗了下去,溫珏坐在陰影盡頭,含笑看着他,“無怪燁族人會拼了性命來找它,如果真有這東西在手,折損幾十個刺客也是不在話下的。”
溫洺筠皺眉,“它究竟是什麼?”
“你手裏拿着它,卻不知道它是什麼?不,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已經猜到了……”溫珏微笑,“給你東西的人呢?我想要一見。”
溫洺筠搖頭:“他已經走了。”
他只說這一句,其餘閉口不談,自然是不打算講這人的來歷生平名字的,溫珏笑:“那麼這事就明白了,你曾經認識了一個人,他在你離開桓安的這一年裏,傳給你了燁族絕密的武功心法,而後……又留給了你燁族聖物。”他道,“我只是好奇,這個人究竟是楚人,還是燁族人?”
溫洺筠來不及去答那“楚人還是燁族人”的問題,只怔怔看着手裏的盒子,“燁族聖物?”
他對大楚之事知之甚多,對塞外異族卻不然,對燁族雖有了解,只是這所謂聖物當真是沒聽說過。
譚先生的面孔在他眼前亂晃,他記得恩師的笑容,卻恍惚發現他從未看清過那個人。
那個男人身後牽連着一重又一重的謎團,如今這個謎底似乎放在他手心,可是溫洺筠知道,這可能不是謎底。
這只是個開始。
“是的,燁族聖物。”溫珏忽然看向宋翎,“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嗎?”
他這一問就彷彿一個老師考校徒弟,隨意而自然,溫洺筠一怔,成安似乎也愣了愣,宋翎卻波瀾不驚地答:“知道。”他淡淡道,“燁族人不拜皇帝,不拜天地鬼神,卻拜太陽,他們認為太陽主宰萬物,給予他們力量,賦予他們天賦紅瞳,令他們無往不勝,故而他們人人都信神,神的名字譯成大楚文字,便是燁字。”
他如數家珍一般娓娓道來:“神名為燁,依此立教明火教,由教主領導。燁族人不拜父母天地,卻拜教主,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他說到這裏,唇角忽然露出個冷笑,“而傳說中,明火教的歷任教主,必定是神語者,那都是能夠與神溝通,代神降旨的人,而神語者與神溝通時最重要的道具,就是聖物明火。”
“相傳此物鮮紅如火,能照亮一切黑暗,神語者將其佩戴頸間,便能通曉世間眾生百態,與神相連……”宋翎說著,看向那小盒,眼裏終於露出一點如火的興奮之色。
這東西究竟能不能與神相連,丁點不重要。
在場的人都明白,與其信那虛無縹緲的神,還不如多花點時間練練功夫,又或多看點書,琢磨點權謀詭計。
否則功夫不到家,早讓燁族人給砍了,自然見不到這聖物的華光,就算僥倖見到了這聖物,恐怕也是認不得,這就扼腕了。
重要的是,這物只要落到了大楚手裏,就是多了一塊極重的籌碼,只要好好利用……
宋翎看着那小盒子出了神,忽然發覺溫洺筠在看他,他陡然驚覺自己反應太過,連忙收回目光,斂了表情。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眼神和適才溫珏的眼神,幾乎如出一轍。
或許是溫珏一手塑造了他,又或許是他天性如此,歸根結底,他和溫珏其實是一類人。
一樣的野心勃勃,一樣的不擇手段。
一樣的渴望掌控一切。
宋翎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外露的野心吞回肚子裏,平靜地問:“這東西到現在,已經消失多久了?”
***
後半夜,燁族人的嘴終於撬開了。
溫珏具體用了什麼可怕的手法不得而知,總之,這名強悍至極的武士連一天也沒撐過,他也沒容忍自己將一切吐露完畢,而是終於在地獄的輪迴里尋到了一個間隙,乾脆自盡了。
他直到死,也只吐露了隻言片語——“神罰!神罰!你們這些惡魔終究會迎來神罰的!人已經齊了,齊了……”
溫珏聽到這裏,唇角的微笑終於褪去,神色變得肅穆而冷硬。
這時溫洺筠與宋翎均已離開,這兩人他都不能信任,故而留在他身邊的,唯有成安。
這名在他身後十幾年如一日始終沉默守護的男人開口了,聲音淡淡的,“今天的小皇帝,真是讓我嚇了一跳。”
溫珏回頭看他:“是的,很吃驚?”
這世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屈指可數,讓謝華韻和明家的小丫頭牽扯進來純屬意外,即使成安是他最忠誠的下屬,一開始他也沒想就這件事交底。
只是事情至此,越到後來,就越需要人手,反正現在楚辰已死,刀刃已亮,倒也不必刻意瞞了,只是大家都是聰明人,他也未刻意點破過。
成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問道:“大人要就這樣隱身幕後么?”
溫珏敲了敲桌上放着的小盒子,“得到了這個東西,你要我怎麼隱居幕後?”
“大楚是我的。”他輕輕微笑,“所以姓於的也好,姓楚的也好,只要擋我的路,通通殺,至於敢打鬼主意的燁族人,自然要殺得雞犬不留才行。”
他回眸看成安,“你願意同我一起么?大哥。”
成安自幼蒙溫氏收養,年齡比溫珏稍長些許,兩人關係親厚,故而偶爾溫珏也會叫一聲大哥。
二人行至如今,十足十的位高權重,但早已分明了上下主僕,輕易不得越線,成安稍微動容,單膝下跪,垂首道:“成安誓死追隨大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溫珏做的事瘋狂也罷,夠格誅十族也好,對他來說,都沒什麼。
再窄的路他也會跟隨這個人走下去,直至終局。
***
溫洺筠最終交出了那個盒子,從此,那些陰謀陽謀與他再無關係,即使他不想交也無法,一來,這是譚先生的交代,二來,他即使身懷至寶,也不知能有何用,更無法保住它。
臨走,成安問他:“你真不打算認我這個師父了?”
“師父。”溫洺筠恭恭敬敬道,“您永遠是我的師父,只是弟子不肖,得把這門功夫練下去。”
成安冷笑:“練得下去又如何,練不下去又如何?你仍然還是一個人,無權無勢,無用,今後大亂將起,你要抱着你的劍,走向哪裏?”
成安其實並沒有說錯。
這世上唯有權利是第一等的,它能讓人生,能讓人死,那不是簡單的武力,而是比武功更複雜,更可怕的東西。
武功天下第一的,最終卻也只是一把刀,刀柄握在別人手裏。
成安的刀柄在溫珏手裏。如果他數年苦練,最終的結局只是做一把刀,他的刀柄,應該由誰來握?他的刀鋒,應該指向何方?
溫洺筠緩緩走在空曠的長街上,夜色已深,桓安的浮華之色也漸漸在暗夜裏消褪,他內力雖已能運轉自如,元氣到底是傷了,被夜風一吹,漸有寒風刮骨之感。
他凍得嘴唇青白,卻似乎並不在意,反而十分認真地看向夜幕下沉睡的桓安。
吆喝叫賣的小販已經散去,街邊行人稀疏,唯有一家青樓仍亮着燈,熱熱鬧鬧,溫洺筠細看了一下,發現這樓里迎來送往的,竟都是男孩兒。
這些十歲出頭的男孩子打扮得似男似女,一身綾羅,眉宇間環繞着妖嬈之氣,溫洺筠看得眉頭大皺,有些震驚地移開眼,這時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正想動,忽然整個人鬆懈了,隨後就覺身後一暖——一道披風披到了他的身上。
溫洺筠被風吹得渾身冰涼,有了這披風頓時好了許多,身後的人仔細給他繫上扣子,溫洺筠心頭一暖,卻又覺得酸澀,“你……”
他看向那青樓里妖媚無比的男孩兒們,十分茫然,“你這樣對我,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夠變成那樣?”他苦笑了一下,“可我是個男人。”
宋翎輕嘆一聲,向前一步,轉過身,直視溫洺筠。
“你當然是個男人。”他輕輕拂去溫洺筠肩上塵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溫洺筠坦然看向他,“那麼,你還要送我離開么?”
宋翎眼神黯了些許,“你的打算呢?”他淡淡道,“少爺,經過今天,或許你已經明白,你不擅長應對朝堂上這些事,你不喜歡陰謀詭計。你應該做一個貴公子,一個劍客,而不是捲入凡塵俗世,不得脫身。”
溫洺筠凝視宋翎,忽然笑了笑。
“不,我一開始就在局中,所以不可能脫身。”他緩慢地說完,聲音柔軟,“無論你對我懷着什麼心思,我感激你今天捨命救我,為此,我也願意付出這條性命保護你。陛下……”
宋翎猛地睜大眼睛,這是溫洺筠第一次這麼喊他,這彷彿是一種承認,一種認同,更彷彿一種臣服,讓他整個人都陡然顫抖起來——即使是朝堂上的三呼萬歲,也沒讓他這麼激動過。
他知道他最不堪的往事,見過他最落魄的時候,他知道他心底對他那隱秘的渴望,然後,他喊他陛下。
這是謊言不假,可謊言被重複了一千遍,它成真了。
宋翎掩飾地咳嗽了一聲,這一刻,被他埋葬在靈魂深處的那個小乞兒彷彿復蘇了,想要衝出來,擁抱溫洺筠。
或者說,那個小乞兒其實從未離開過,他只是變得尤其壓抑,尤其貪婪……厭倦了仰望,只想要掠奪。
宋翎的眸色一瞬間變得極深,眼睛像狼一樣,溫洺筠深深望進那雙眼睛,“陛下,請問你是否需要一個,為你出生入死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