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琴歌

第39章 琴歌

溫洺筠一離去,室內的氛圍就徹底冷了下來。灰衣客面上再無笑意,宋翎神色嚴肅冷靜。

這一局由美人歸雪的傳說引出,乍看旖旎萬分,琴音靡靡,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死局——就像宋翎對溫珏說的那樣,五成勝算,賭贏了活命,賭輸了喪命。

他這輩子似乎總在打這種賭,已然輕車路熟,考慮到對手是千機衛,就算只有五成機會,也是值得一試的。

“那日初遇前輩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這樣的高人的名字,定然會是如雷貫耳的。”宋翎道,“抱着這個念頭,我有幸查到了前輩的名字,看完前輩生平之後,我有了另一個疑惑。”

他似乎胸有成竹,凝視灰衣人,“傳說中忠誠無比的千機衛……就真的絕不會背叛么?”

“你想試試我的忠誠?”灰衣人一勾唇角。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真的忠誠不二,我恐怕在初見你的時候就得下去見閻王,可我竟然直到現在還活着……哎,從頭說起吧。”宋翎淡淡道,“據我所知,二十年前,前輩風華正茂,一把秋霜刀問鼎武林,天下無敵,風頭一時無二。”

灰衣客看一眼自己那把被隨意包裹在皮革里,看上去丁點不起眼的刀,抱臂點頭,“嗯。”

“也就是二十年前,你瘋狂地迷上了歸雪姑娘,不幸成為了先帝爺的情敵。歸雪姑娘被先帝強掠入宮,你為了他不惜隻身一人三闖皇宮,雖然最終救出了佳人,卻也滿身是傷,徹底激怒了先帝爺。”

灰衣客神色更沉,“你就只想談二十年前的舊賬?”

“何必着急?”宋翎揚了揚眉,“你二人雖然逃出,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算你是天下第一,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你們逃了很久,後來,雙雙消失了。”

“歸雪姑娘自此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的記載里,而前輩你則從此成為了千機衛,成為了皇帝的影子。我猜,你們最終一定被捉住了,而後發生了一些變故,你為了保護自己的愛人,最終隱姓埋名,成為了一把刀。”

宋翎看着灰衣客唇角漸漸僵硬的笑容,“你是個瘋子,為了歸雪姑娘自然甘願放棄一切,可任何一個問鼎天下第一的人,會甘願一生無名,受人擺佈么?是的,千機衛確實十分忠誠,可那是有條件的忠誠……”

他話音未落,勁風忽起,冰冷的刀鋒橫在他頸側,宋翎眼也不眨,“對前輩這樣的人來說,一個諾言,就足以讓你一生死守,即使當年那個讓你立下諾言的人早已香消玉殞……”

說到香消玉殞四字,宋翎脖子一痛,只覺架在頸側的刀往裏壓了些許,丁點鮮血湧出,他頓了頓,續道:“前輩受困此諾,十幾年來有家不得歸,有師門不得回,彷彿不存於世,身不由己……以前輩能為,絕不應該屈居此境。依我看,這是莫大的不公。”

宋翎一字一句道:“千機衛為何不能正大光明入駐皇城,手中掌權,而是要做沒有名字、沒有自由的影子?前輩為何有師門不得回,有親人不得見?你難道真的就甘願終此一生,只做一個影子么?天下第一的榮光,難道真的就這麼不值一提?”

灰衣客眼中閃過一點冷光,“你用你偷來的權,和我談判?”

宋翎唇角扶起淡淡笑意,“前輩除了那歸雪姑娘外,還有師門,父母,兄妹,以及兒子——歸雪姑娘為你生的兒子。我猜你若是孤身一人,了無牽挂,絕不會坐困桓安這麼久,可事實是,你一直甘做一把刀,因為你知道,即使你能敵過所有人,卻不可能護住所有你在意的人。”

“就算你在這裏將我一刀殺了,又去殺了主謀溫珏,皇位左右不過落於旁支而已。先皇與旁支向來有矛盾,屆時千機衛的氣數如何,恐怕也不好說。況且,邊境外敵虎視眈眈,於家大軍仍在邊關,只要我死,恐怕就是一場大亂,屆時改朝換代也未可知。這一場盛世來之不易,前輩恐怕是不想看天下大亂的吧?”

灰衣客眯了眯眼:“天下大亂,與我一介武夫,又有什麼關係?”

宋翎道:“天下大亂或許與你無關,不過定然與你的家人有關。只要我死在這裏,就一定會有人第一時間查到你的頭上。你武功蓋世,自然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得,可是你的家人……”

他說到這裏,忽然悶哼了一聲,只見灰衣客並未繼續在刀上加力,斬斷他的脖子,反而運了個巧勁,刀背向下輕拍宋翎肩膀。

這麼“輕輕一拍”,宋翎便覺一股巨力湧入身體,一時五臟六腑奇痛無比,他臉色慘白如紙,輕輕一笑:“前輩不必着急,我……還你光明正大,天下第一,保你家族安康、富貴綿長,而你,也不需做什麼,只需讓這局棋就這麼和和氣氣太太平平地繼續下去,是非結果,將來自有分曉……”

宋翎背挺得筆直,灰衣客似乎有些驚異,沒有再動。他眯起眼,拿着刀思索良久,忽道:“你在這局棋里,又是什麼。”

宋翎沉默了片刻,苦笑:“我是棋子。”

灰衣客凝視這個年紀輕輕、卻至尊至貴,牽動天下大局的“棋子”片刻,忽然收起了手中刀。

宋翎緩緩呼出一口氣,抬手拿起桌上酒壺,緩緩斟酒。

“我留你性命。”灰衣人緩緩道。

宋翎端起一杯酒,“我敬前輩。”

灰衣客仰頭飲盡一杯酒,宋翎又拿過桌上的一個盒子,推至灰衣客面前,“這個算是我送前輩的一份薄禮。”

灰衣客稍微意外,打開盒子看了一眼,贊了一聲,“好劍!”

“此劍名縱橫。”宋翎肅然道,“寶劍贈英雄,他日我若有一絲一毫違背今日之言,若我權欲熏心禍國殃民,項上人頭待君來取。”

灰衣客提起那寶劍,看着這劍秋水似的劍鋒,忽然笑了,“你若敢傷我家人半根毫毛,我便用這把劍,在你面前,殺了你喜歡的小公子,再親手殺了你。”

宋翎面色冰冷,“我不會讓那一天出現。”

“但願如此。”灰衣客收劍換鞘,扛起自己的刀,最後回頭看一眼宋翎,“你很聰明,不過有一點你其實說錯了。”

“哦?”

灰衣客笑道,“你不是棋子,有朝一日你一定會變成棋手。溫珏那老狐狸花了好大功夫,給自己埋下這等禍患,我真是等不及想看這齣戲最後得唱成什麼樣呢!”

宋翎彷彿被窺中心事,呼吸急促了一瞬。

而後他強行將所有情緒壓下,目送灰衣人的背影離開,待灰衣人徹底消失在門外,他才算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軟癱在桌上。

溫洺筠與灰衣客擦肩而過,默默進入屋內。

他的神色複雜無比,有幾分恍惚與驚訝,然而稍微一抬眼,看見癱倒的宋翎,就再也顧不得許多,快步上前查看。

宋翎臉色蒼白難看,頸側血痕斑駁,但除此之外,似乎並沒有傷痕,溫洺筠鬆一口氣,拿出隨身的藥瓶,“我給你包紮。”

他將將一動,去拿藥瓶的手就僵住了。

宋翎一雙冰冷的、遍佈冷汗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溫洺筠能察覺這雙手在瑟瑟發抖,或者說……宋翎面無血色,整個人都在發抖。

他渾身冰涼,彷彿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整個人虛弱而疲憊,但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是怎麼回事?

溫洺筠焦急地摸了一把宋翎的脈,但他醫術只通皮毛,實在不懂這忽快忽慢毫無規則可循的詭異脈象是怎麼回事,正想請郎中,卻發現宋翎抓住他的手更用力了,“沒事,老毛病了。”

他唇色蒼白,說一句話似乎要費很大力氣,聲音都打着抖,抬頭深深地望着溫洺筠,“你能陪陪我么?”

溫洺筠輕嘆一聲,坐下來,握住了宋翎冰冷發涼的手。

“這是怎麼回事?不能治么?”他柔聲問。

“沒事兒,死不了,過一會兒它自己就好了。”宋翎滿足地輕嘆一聲,抓緊溫洺筠的手。

那雙手帶來的暖意讓他整個人都覺得暈陶陶的,彷彿連這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可以不放在眼裏……不過其實早已習慣了,雖然今天並不應該是發作的時候。

經年蠱毒顫身,他的體質早已變得十分特殊,偶爾遇到什麼奇怪的風吹草動,就可能激起身體的反應。適才灰衣客手下留情在他肩膀上以刀背來的那麼一下,看似輕飄飄,實際上是直接把他拍到了煉獄裏,等最後灰衣客終於離開,宋翎只覺腦子一片模糊,渾身的衣服差不多都要濕透了。

還好,終於不用繼續裝了。

他精疲力竭,終於抓住了那個他可以稍微用以借力的人,死命握住,久久不肯放開。溫洺筠空出一隻手,輕輕擦拭他遍佈冷汗的額角,見他越來越痛苦,整個人蜷成一團,目中漸漸露出不忍之色,思索片刻,將手從宋翎手裏輕輕拔了出來。

“我就在這兒,不會走。”他柔聲安撫,將手放在了琴弦上,“我給你彈琴聽,好么?”

琴聲溫暖如清泉,沁人心脾。

不是什麼技巧華麗的《歸雪》,也不是什麼艱澀哀傷的古譜,調子柔和,音色也柔和,入耳悅耳動聽,似乎能撫平一切傷痕。

這是屬於溫洺筠的曲子。

宋翎滿頭大汗,漸漸從昏沉的痛楚里蘇醒過來,獃獃地聽着這一曲為他而奏的琴歌,聽着那婉轉柔和的旋律,久久回不過神來,忽然想落淚。

他眨一眨發紅的眼睛,總算將那可笑的淚水給止住了,末了,露出個蒼白的笑容。

“少爺,我好累,好冷。”他渾身濕透,身體冰涼,緩緩坐直身子,神色平靜,輕聲道,“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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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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