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千機

第37章 千機

桓安最著名的酒館,名叫醉忘歸。

據說這裏有最好的美酒,令人一飲難忘,恨不得能醉死酒中。

這個醉夢溫柔鄉就像這桓安繁華的縮影,金碧輝煌奢靡燦爛,美酒美食美人,無不讓人眷戀沉醉,徘徊不去。

溫洺筠對這種地方很熟悉,又很陌生。

他生於這片浮華里,然而遠遊復歸,面對故城,卻反而有幾分無所適從——這一片醉生夢死歌舞昇平帶給他一種黏膩之感,坐在其間,似乎呼吸都要濁上幾分。

溫柔鄉里銷鐵骨,可他才被歲月風霜磨出了稜角鋒刃,於是時刻警醒,不甘沉淪。

醉忘歸里人頭攢動,唱曲兒的伶人收了聲,行至屏風一側,輕聲發問:“公子,您準備好了么?”

溫洺筠笑着點點頭,長指輕輕撥動琴弦。

清雅空靈的琴音就這麼從他指尖流瀉而出,衝散此地的浮華奢靡之氣,遠遠傳了開去。酒樓下方的嘈雜聲頓時為之一靜,人群中有個書生痴痴地聽了一會兒,忽然道:“這首曲子……是歸雪!”

此言一出,又有不少文人雅客動容,“那彈琴的人是誰?”

醉忘歸的伶人聞言,笑眯眯地搖頭:“這個奴家可不知道呢。我只知道,彈琴的人是大家呢。”

溫洺筠聽着樓下議論紛紛,神色丁點不動,只認真地撥弄琴弦。

此曲清麗婉轉,纏綿悱惻,是首極其哀婉的情歌。

所謂歸雪,其實是一則旖旎的傳說。

寫這首曲子的人名叫歸雪,是二十餘年前名燥桓安的美人——總有那麼幾個淪落風塵的姑娘美得出奇,引得文人雅客競相追逐趨之若鶩,她們活在文人墨客的筆下,漸漸就成了傳說的一種,面目模糊,唯有旖旎二字勾人心弦。

不過這位歸雪姑娘與那些其它名噪一時的花魁不同,她之所以聲名在外,還與她當時無兩的琴藝有關係。

相傳,先帝爺尚年輕時,微服喬裝去聽她的琴,一聽驚艷,而後神魂顛倒,御口親封這歸雪姑娘為琴姬。琴姬歸雪之名就此傳遍天下。按理說,故事講到這兒,是個人都能猜到它的後續了——當一個很美的女人引得皇帝為她神魂顛倒,還能有什麼結局?

不過歸雪姑娘的故事奇就奇在這兒,先帝爺三番五次遣人來請,她偏不從。最後軟的不行要來硬的,她便盛裝出來,演奏了一首歸雪。

這首情歌纏綿得緊,卻充滿了哀婉離殤,也不知是談給誰聽的。歸雪姑娘一身紅衣,凄婉艷麗,彈完這一曲,她就離奇消失了,再無蹤跡。

有人說她定是改名易姓被皇帝納入了後宮,有人說她是與自己的情郎私奔了,有人說她為自己贖身離開了,遐想連篇,一曲《歸雪》,也隨着這種種猜想流傳一時,甚至被改成戲文話本,在民間流傳甚廣。

然而眾所周知,這首歸雪雖然有名,卻很少有人能彈它。

它的譜子從未公佈過,當年有幸聽它的人雖然能記下部分曲譜,卻也僅是部分。同時,這首曲子需要的技法極難,極少有人能彈。

二十年後,一曲完整的歸雪重現桓安!

是二十年前的美人重歸了,還是有新的琴藝大家出世?

就這麼一傳十十傳百,醉忘歸一連幾天都人滿為患,賓客議論紛紛,好奇至極。

可那神秘的琴師從不露面,每日清晨與下午會彈奏一次,彈完既走,即使有客人出重金想要見人一面,也從未成功過,於是引得人更加好奇,卻不得結果。

溫洺筠奏完最後一段,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氣。琴音一停,樓下又嘈雜起來,這幾乎是每天的慣例了,然而鬧過一陣,下面就會安靜下來。溫洺筠不去注意樓下動靜,反而有些擔憂地看向窗外。

太陽西斜,晚霞燦爛,今天恰好是他在這裏彈奏的第三天,也是之前宋翎和溫珏約定的第三天。

他花了一個晚上的功夫重新練這首他在多年前無意學會的曲子,之後三天,就一直在彈奏。

三天裏,有很多人對他這個“神秘琴師”感興趣,但沒有一個人是他在等待的。

三天期限一過,這個計劃就……

溫洺筠起身倚窗站了一會兒,他輕嘆一聲,似乎想開口說話,忽然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僵立了一會兒,緩緩伸手將窗戶合上,而後回頭,露出一個平和的微笑:“敢問閣下是?”

不知何時已然坐在屋內的灰衣人摸摸下巴,饒有興趣地打量溫洺筠,“耳力不錯啊。”

這不請自入的江湖客隨手將自己手中佩刀扔在桌上,整個人大大咧咧往後一仰,“我本當彈這首曲子的不是絕代佳人也該是醉心琴藝的大家,體弱多病一摁就倒的那種,沒想到居然是個練家子,失敬,失敬。”

“我不過學了點微弱武藝而已,比不得閣下武藝高強。”溫洺筠找了另一把椅子坐下,微笑,“我名竹均,請問您要怎麼稱呼?”

“竹均是么……”灰衣客若有所思,“我沒有名字,你可以叫我一,也可以叫我二十,還可以叫我一十二。”

這人武功強橫,說話卻瘋瘋癲癲的,溫洺筠微微一笑,拿過桌上的酒壺開始斟酒,“那麼請問為什麼是一、二十、一十二?”

灰衣客隨手拿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了,“這個嘛,說來話長。”

“願聞其詳。”

灰衣人隨意活動了一下筋骨,“我是一,因為我是很多年前的天下第一。我是二十,因為我二十年前,換了個名字,換了種活法。我是一十二,因為我還有十一個同伴,和我一樣,沒有名字的同伴。”

他淡淡說完,笑看溫洺筠,“溫小公子,你的琴確實彈得很好,有這譜子的人實在太少了,所以這麼些年裏,我居然是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

“是首很好的曲子,不是么?”他看向桌上的琴,面露懷念之色,“你彈得也不錯,所以我每次路過聽到這首曲子,都在想是不是要見一見真人。可惜越聽,越是惋惜。”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聽這首曲子。那滋味,當真是再過個二十年都忘不掉……你彈得不錯,可惜遠遠算不上好,就算有曲譜,你也彈不出個中萬一的神韻。。”灰衣客雙手抱臂,冷靜看向溫洺筠,“好了,閑話扯到這兒,你費這麼大功夫想要見我一面,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隨手搔了搔頭,“對了,醜化說在前面。雖然你沒做過什麼缺德的事,但也畢竟是溫珏家的小公子。我倒是挺喜歡你的,可我這個人吧,耐性不是太好,如果你費了這麼大工夫找我是為了說廢話,可要當心我一時手快。”

溫洺筠聽出男人話里的警告之意,面色稍變,而後笑了。

“我的琴藝確實稀疏平常,此番着實是獻醜了,未能親耳一聞二十年前的絕世琴音,也是遺憾。”溫洺筠神情溫和沉靜,“今日這局,不過是為了邀前輩前來一敘,絕無惡意。況且,以您的能為,想必這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擋住你。”

“真會說話。”灰衣客搖頭,“那麼,正主該來了吧。”

他又飲罷一杯酒,看向房間裏的另一扇門。

過得片刻,那扇門忽然開了,門內有人道:“朕這雕蟲小技,着實是獻醜了。”

宋翎一身便服,緩緩自門內走出,眼神淡淡地掃過灰衣客:“如果朕沒猜錯,你其實很想見朕?”

灰衣客並不驚訝,反而仔細地開始打量起了他,而後驚嘆:“無論我怎麼看,都不得不說,這一招着實太絕了……簡直堪稱鬼斧神工,鬼斧神工,若不是我眼睛夠好,恐怕真的很難看出破綻,只不過,既然已經看出來了,我沒找你麻煩你就該謝天謝地,怎麼還敢撞到我面前來?”

他說著,忽然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刀,手上稍一用力,長刀便稍微出鞘。宋翎微微色變,還未動作,便聽見叮的一聲輕響。

溫洺筠面色沉穩,腰間佩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緩緩架到了那把稍微出鞘的長刀上,輕聲道:“前輩,還請您聽我們把話說完。”

灰衣客似笑非笑看一眼架住自己刀的劍,“這劍我看着有點眼熟,是把好劍啊。”

他說著,忽然整個人往後一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身、錯步,拔刀。

溫洺筠只覺眼前一花,手上佩劍所抵住的重量就消失了,他臉色蒼白,不敢懈怠,手上一動,劍鞘便向身後追去。

不料剛一運勁,背後就傳來濃重的危機感,溫洺筠瞳孔一縮,頭也不回地將身子一側,險險避開了男人的攻擊,卻已經無可避免地將要害送到了敵人的手上。

灰衣客手搭着他的肩膀,輕聲在他耳畔道:“我不是說過了么,小公子你太年輕了,彈琴彈得三腳貓,這武藝嘛,也是稀鬆平常,還得再練練。”

他一手輕鬆地扣着溫洺筠,另一手中長刀出鞘,雪亮的刀刃映照着宋翎的眉宇,映出小皇帝緊鎖的濃眉,以及那眉宇間鋒利的、逐漸沸騰的凶煞之氣。

“真像啊,連這骨子裏的狠勁兒都一模一樣。”

灰衣客稍微感嘆,而後稍一揚眉:“那麼現在,是聽故事的時間了。”他笑問,“陛下,您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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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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