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鎖鏈

第33章 鎖鏈

“您為什麼會在這兒?”

宋翎腦子疼得發脹,身上被血淋過的地方彷彿有無數把小刀在剜,他努力調勻呼吸,有些厭惡地掃一眼地上的屍體,緩緩清理身上血痕,面沉如水:“遭了宵小暗算。”

不行,他撐不到半個時辰就會全面發作,到時候想忍也忍不住,如果暴露,至今一切的努力都付諸流水!他必須得把這個人支開,可是要怎樣才能做到不留破綻?他不知道這個人的身份,不知道楚辰和這個人的相處狀態,沒得模仿,只能賭。

灰衣客瞥一眼宋翎顫抖着攥緊的拳頭,若有所思:“您身體還好么?”他看一眼宋翎額角隱現的傷痕,“聽說您遇刺了呢。”

“我沒事。”宋翎用顫抖的手抹去臉上的血,看上去似乎是被這慘景震懾了,聲音卻極冷靜:“你的事辦得怎麼樣?”

灰衣客一怔,有些意外地看向宋翎。

宋翎神情冷定,心裏卻打鼓。

灰衣客泄露的信息很少,但有一點,他看上去風塵僕僕,鬍子拉碴,彷彿才從遠方歸來,再結合他那一句“聽說您遇刺了”,幾乎可以肯定這人在這最關鍵的半個月裏,不在桓安。

也是,如果楚辰身邊真有這樣的高手,那麼溫珏這偷天換日之計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成功?既然不在桓安,那麼十有*,就是被派去做什麼事了。不管是什麼“事”,只要能成功地套出話,掌握節奏,那麼他或許就能成功脫困。

“辦完了。”灰衣客擰眉看着宋翎,卻不答細節,而是意味深長道:“您真的還好嗎?莫不是忘了什麼?”

宋翎悚然一驚,怎麼可能?這麼短的時間就被察覺了?不……他“忘了什麼”才引起了這個灰衣客的疑問,忘了什麼呢?稱呼,稱謂,暗語?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普通的上下級,還是更為親厚,更加熟悉的?如果是後者,他幾乎不可能賭對!

情急之間,一震鈍痛直衝胸臆,宋翎痛苦地倒抽一口冷氣,沙啞咳了幾聲,方道,“我糊塗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灰衣人似乎還想說話,這時遠處傳來小兒玩鬧的聲音,他皺了皺眉,住了口。宋翎瞥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心裏驀地鬆了一口氣,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屍體,立刻借坡下驢:“這個得立刻處理了。”

灰衣客點點頭。

“口供是問不到了,但此人身份極其可疑,需得詳查。”宋翎既不說究竟要誰去查,也不直接對灰衣人用命令的口吻,字字句句都盡量模糊,而後理一理衣襟,“我得先走了。”還好今天穿的是深色衣服,沒被這撲面而來的血給毀了。

灰衣客看着宋翎的背影,眉頭大皺,神情陰沉而疑惑。他似乎想動作,但遠處孩童玩鬧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再耽擱片刻事情恐怕就得鬧大了。他沉吟片刻,用巷角放着的一個破舊水缸里的半缸水草草沖洗了地上血跡,而後扛起屍體,身形一晃,沒了蹤跡。

宋翎察覺到身後可怕的壓迫感消失,鬆了一口氣。

如果他沒有猜錯,這個灰衣人……一定是千機衛。

只受皇帝管轄差遣,由先帝留下的最神秘的侍衛組織,傳說人數極少,由江湖人組成,武藝高絕,沒有正當的職位,幾乎只出現在宮廷的秘聞里。

細想之下,小皇帝楚辰,除了於家之外,恐怕也就只有這一個助力了。

於家四分五裂,唯有邊疆的於震暫時不能動,但於震固然手握軍權,同時也受士兵牽制,他的父親、妻族、子女更是全都困在桓安,押做人質。於震輕易難反,目前對他的威脅,或許反而沒有千機衛這樣一把遊離在禮法之外的奪命死刀來得大。

千機衛以忠誠著稱。

他難以防備這等高手,更不知該如何應對,稍微行差踏錯,或許就是吻頸一刀,如此,倒像是遲來的,對他這世所難容的荒謬行徑的審判。

可是已經到這裏了,絕不能因為任何變故前功盡棄,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讓他跪地等死,他宋翎就是皇帝,皇帝就是他宋翎,必須得……想辦法!

宋翎腦中思緒萬千,漸漸胸中殺意與戾氣沸騰,而後劇烈的疼痛彷彿一把巨斧,硬生生地鑿進了他的腦子裏。他悶哼一聲,膝蓋一軟幾乎站立不住,稍一躬身,就嗅到了自己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味。他忽然覺得噁心至極,再也控制不住,死命乾嘔起來。

那個在他面前被劈成兩半的人!那把懸在他脖子上的刀!那些憤恨的,怨毒的,紛至沓來的眼神……為什麼他必須得無時無刻不被無形的鎖鏈囚禁着,痛苦不堪地淌過屍山血河?

宋翎吐了半天,沒吐出東西來,漸漸覺得胃裏空空,身體似乎也空蕩蕩的,他跪坐在地上,又想去抓那塊玉佩,最終怔怔捂住自己的臉,露出一個慘笑。

如果他當初,沒有腦子抽了為避冬來桓安,沒有來這座吃人的皇城,也沒有遇上小少爺……那該多好啊。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寂靜中,兩名侍衛從暗處現身,一人見這景象,皺眉遲疑道:“我們奉命來尋您。”

溫珏的人么?宋翎吐出一口氣,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重新站穩……也好,他這個狀態要一個人回宮可能有些困難,如果再遇到一個半路殺出來的殺手就真的得見閻王了,也還好……今天已經先去了如意齋,至少,他的計劃,應該還沒有引起溫珏的警覺。

“遇上了點意外,我需和先生談一談。”宋翎開口,聲音沙啞得驚人。

“是。”

兩名侍衛都察覺到了小皇帝的異狀,他們看着小皇帝慘白如紙的臉色,面面相覷,卻都默契地沒有多嘴,沉默跟在宋翎身後。

無論小皇帝的行徑本身有多麼荒謬,記下來轉告溫大人就是了。他們身家性命都捏在人手上,知道得太多,實在是丁點益處都沒有。

有時候疼痛,會變成一種習慣。

見慣了地獄的樣子,地獄似乎就不會是地獄了。

可面對痛苦的從容,是日久天長,在無盡的絕望里易骨洗髓才可能產生的,一貫養尊處優的人一旦從天堂跌進地獄……就很難在地獄裏爬起來。

創造地獄的人從不善良,他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楚辰被固定在牆上,渾身血痕,在劇痛與疲憊的間隙里眼前一黑,陷入了短暫的昏厥。

可是很快,昏迷被更強烈的刺痛喚醒,楚辰悶哼一聲,睜開一雙遍佈血絲的眼睛,冷冷看着眼前的行刑人。

行刑人是個粗鄙猥瑣的中年人,手持一塊燒紅的烙鐵,獰笑着露出一口黃牙:“你服不服?”

楚辰勾起唇角,露出個嘲諷的微笑。

行刑人被這高高在上的輕蔑笑容給激怒了,惡狠狠道:“你以為你是誰?笑什麼笑?”

“我是笑,你分明就要死了,卻還以為自己佔了天大的便宜。”楚辰的聲音很奇怪,沙啞,像是舌頭不太靈敏,吐字不清——為防他自盡,溫珏給他灌了奇怪的葯,他現在渾身酸軟,連多說幾句話的力氣都欠奉。

可即使是這麼山窮水盡的境地,他看行刑人的神情卻仍然如同一個帝王在俯視一個囚徒,數輪折磨,面目全非,唯有那一份鋒利的高傲不肯折墮,墜入凡塵。

行刑人心頭一跳,卻又勃然大怒,正想痛下狠手,石室的門忽然開了。他怔了怔,立刻換上諂媚的笑容:“大人!”

溫珏淡淡瞥他一眼:“你出去。”

剛才囂張萬分的行刑人屁都不敢放,點頭呵腰滾了出去。溫珏走向前一步,抱臂看着楚辰,搖頭輕嘆:“何必呢?”

溫珏一襲白衣,丰神俊秀,走在這骯髒晦暗遍佈血氣的石室里,簡直彷彿玷污了他的雙足。楚辰看在眼裏,無力冷笑一聲。

也是,拷問折磨這種骯髒的事,溫珏是絕不會親手做的。心如蛇蠍的丞相大人一雙手從來一滴血都不沾,乾淨得比雪還白。

溫珏毫不避諱地看着楚辰恨之入骨的眼神,聲音很柔:“你只要說出和千機衛接頭的方法,就再也不用受苦了,高床軟枕,錦衣玉食,你曾經有的,我全都給你,何必執着?你已經回不去了。”

楚辰這次連冷笑都懶得笑了,“那我就死了。”

千機衛是他最後的籌碼和援兵。

如果是千機衛,一定能發現新皇帝是冒牌貨。他們或許不一定能找到他,卻一定能夠幫他報仇。

他的一生都在這個石室里終結了,可是他的仇怨還沒有,就是拼盡一切代價,他也絕不會屈服!

溫珏深深凝視楚辰,最終遺憾地搖了搖頭,微笑:“看來是說不通了,希望陛下不要後悔。”

吊起身軀的鎖鏈鬆開,楚辰狼狽委頓餘地,看着溫珏遠去的背影,面色稍微猙獰地咬了咬牙。

真想殺了姓溫的啊,食其肉,飲其血,否則不能抵消心頭之恨,可是……這樣的無間地獄輪迴,他還能撐幾天呢?

能不能撐到復仇實現的那一刻?

楚辰閉上眼睛,他的手被鐵鏈束着,鐵鏈連在一塊埋入石室地板的鐵球上。

他力量有限,做不到咬舌、撞牆,甚至走不出幾步路,於是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坐在原地。

沒有出路,也沒有光亮。

他於是一下又一下,麻木而執着地用手上的鐵鏈去敲擊那個鐵球,發出一聲聲單調枯燥的悶響。他力氣太小,這聲音微弱得似乎連石室都傳不出去,可他敲得很認真,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半夜三更,只有這隱秘的敲擊聲,一下一下,從未斷絕。

石室不遠。

一人俯身貼耳,在地上聽了很久,緩緩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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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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