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救贖

第18章 救贖

門外夜色深重,石室內昏黃的燈光映照出溫珏的身影。

白衣,黑髮,長身而立,衣帶當風,鳳眼上挑,唇角含笑。

宛如畫裏走出的人,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張俊美面孔下潛藏的是怎樣狠毒的居心,更可怕的是這個人從不懈怠,算無遺策,無懈可擊。所以即使桀驁不馴如宋翎,掙扎到最後,都只能任由命運扼住自己的咽喉,在這條絕路上蹣跚着越走越遠。

或許等到了他分不清楚自己是誰的那一天,他便成功了。

宋翎漠然抬了抬眼,恭恭敬敬道:“溫師父。”

這假意的和氣與尊敬和楚辰對溫珏的態度如出一轍,不過這個倒並非宋翎刻意為之,而是出自一種自保的本能。

理智讓他收斂自己層出不窮的髒話與近乎要吃人的猙獰表情,可面對那張曾經帶給了他太多痛苦的臉,識時務如他,似乎無論如何也難長久保持曲意討好的笑容。

於是他只得漠然以對,如此,他和溫珏的相處似乎反而能用“融洽”二字來形容了。

“今天的功課做完了么?”溫珏並不在意他的冷淡,溫言笑問。

這位丞相大人非但對人不吝嗇笑容,對待宋翎似乎也從不吝嗇時間精力。哪怕再忙,他也會抽時間給宋翎佈置功課。如今的宋翎幾乎每天都會和楚辰學一模一樣的內容,做一模一樣的題目和論策,溫珏親自把關,從不敷衍。

這人對自己的親生骨肉若能有他對爭權奪利半分的用心,也絕不會將自己的獨子養成陌路。

小少爺……這陡然浮現在腦海里的名字讓宋翎稍微恍惚,慢了半拍才想起來回答問題,“做完了。”

溫珏傾身去看宋翎寫的策論,宋翎垂着眼,悄悄握緊了拳頭,又呼出一口氣,強行將自己的呼吸調勻。

他固然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敢鬆懈,不過在溫珏面前,他會習慣性地將自己綳成一根弦,不願出任何差錯。

他內心深埋着對溫珏的痛恨,可與此同時,他本能地懼怕着溫珏——畢竟到了最後,只有痛楚的滋味刻骨銘心。宋翎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溫珏養的一隻狗,拴牢了,打服了,於是就連稍微違抗命令的勇氣也無。

至此,他似乎被拔掉了所有的牙齒——有時就連宋翎自己,都會有這樣的錯覺。

“策論做得不錯。”溫珏看完他所寫的東西,若有所思,“你這筆字是徹底練出來了,所寫與楚辰的看法雖然不同,卻也相去不遠……只除了這裏。”

他指着紙上的一處,低聲問:“你為什麼這麼看?”

宋翎看了一眼宣紙,不假思索:“他寫錯了,我在那個地方待過,他報上來的數字不可能是真的。”

這篇策論,其實是與政事相關的。

登了基的小皇帝每日也是勤學苦讀,奈何御書房裏空提筆,半點實事管不了。宋翎也只好跟着在紙上指點江山,逐漸能理解這萬乘之尊心中的憋悶——雖然實在說不好,他和楚辰究竟誰的處境更憋悶些。

策論的題目其實是近日一篇地方官上報的奏章,說北地大旱,而後就是求朝廷撥款,並且自誇了一下自己及時處理事件、賑濟災民、安撫百姓等功績。大楚版圖遼闊,每年有層出不窮的天災*以及各種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麻煩事,這類虛虛實實的奏章紙片也似湧向桓安,仗着山高路遠,內容真假難分,並不好應對。

溫珏能日理萬機罕出差錯,自然有他確認消息的法子。像楚辰、宋翎這樣手無觸角的半大孩子,即使學了再多東西,往往也只能大而化之談上一談。無論如何,皇帝只負責發號施令,這樣處理雖然保守,卻不易出差錯。

只是宋翎卻在策論的最後,筆鋒一轉,質疑了這個地方官報上來的具體損失數字,並就此對自己的決定做了一系列的改動,諸如削減撥款、將銀兩轉換為其它物品補給災民等。這一筆轉折成了宋翎與楚辰最大的不同——

歸根結底,一個是養在深宮的金絲雀,一個是四海為家的無根野草,哪怕容顏舉止再相似,也終究有抹不去的出身。

溫珏看着紙上那些於他而言實在太過幼稚輕率的侃侃而談,忽然笑了。

他看着那處僅有的“不同”,卻並未像往日一樣責令宋翎去背屬於楚辰的答案,神情反而顯得十分愉快,輕輕嘆了一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啊。”

宋翎有些摸不着頭腦,可既然沒被溫珏責備,他就暗自鬆了一口氣,這時就聽溫珏輕聲道:“你說,一個皇帝,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一輩子錦衣玉食,甚至沒出過桓安城一步。他憑什麼知道什麼叫百姓疾苦?他連黎民百姓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更不消說我大楚這萬里河山的模樣……”

宋翎聽得稍微心驚,他自己望着達官貴人忿忿不平的時候,心裏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話是溫珏說出來的。

這個從出生起就在雲端的貴人,又可曾俯身看過人間疾苦?

“可這世上始終需要一個皇帝,可以昏庸無道,可以聲色犬馬,甚至可以是稚齡小兒,無論如何,就是不能沒有皇帝,只因皇帝是一面不能倒的旗子,一倒,必起干戈。”溫珏說著,忽然笑着搖了搖頭,“世人只求太平安穩,至於坐皇位的究竟是人是鬼,國號幾何,只要不害身家性命,又有什麼關係?”

他這番話聲音極輕,與其說是說給宋翎聽的,不如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宋翎眼神動了動,沒有吭聲,溫珏說完,眼角忽然露出丁點疲憊之色,頓了片刻,笑着從袖中拿出一個藥瓶:“今天你很聽話,這個給你。”

宋翎瞄一眼那瓶子,依舊恭恭敬敬道:“多謝溫師父。”

他冷冷淡淡、一板一眼地道完謝,送走溫珏,見房門再度被鎖上,通身的貴氣忽然土崩瓦解,猛地撲過去抓住那瓶子,用顫抖的手把瓶子打開,現出裏面的一丸藥。

他似哭似笑地看着那丸藥,長舒一口氣的同時,忽然猛地又將藥瓶緊緊合上,緊接着雙手抓緊石桌邊緣,閉目深深吸氣。

今天是他身上的蠱毒發作的日子。

那頑固的、劇烈的、打碎他一切尊嚴的疼痛宛如附骨之蛆一般,從不遲到,除了溫珏給的丸藥,再無緩解之法。

宋翎知道,他今天的運氣很好。溫珏沒有生氣,他也沒有犯錯,所以他成功地在發作前拿到了解藥,只要現在服下,他就可以全無痛苦地好好睡上一覺,一夢到天明。

可他卻像是不碰到火就不知道疼似的,屢教不改,分明怕得渾身都在抖,卻非要等痛得頭破血流才服軟,讓自己多受許多無謂的折磨。

彷彿如果抗拒溫珏用以控制他的餌食,他就可以說服自己,自己還沒有輸,還沒有認命。

他宋翎還沒有被訓成一隻只知搖尾乞憐的狗!

“嗚!”

來了!

宋翎緊咬牙關,額頭青筋畢露,露出極其痛苦的表情。

他急促喘息着,拚命不去看那瓶觸手可及、名為解藥的丸藥,而是死命抓住自己的手,整個人蜷成一團,開始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起來。

疼痛的一開始,他似乎都能控制自己,然而隨着痛楚的加劇,他那聰明的腦瓜子也罷工了,自尊與決心漸漸被無邊痛楚熬成了漿糊。宋翎捂着頭哀哀嚎叫一聲,無助得四處亂抓的手忽然抓到了什麼,於是救命稻草似地捧在手心裏。

那是溫洺筠留給他的暖玉。

宋翎整個人幾近崩潰,他渾身發顫,捧着玉佩的姿態卻堪稱虔誠,忽然埋頭吻上了那塊玉佩。

“小少爺……小少爺……”他的聲音沙啞而凌亂,妄圖從自己不多的美好記憶里搜尋出什麼來對抗這刻骨的疼痛,最終腦子裏閃過的,一幕一幕,都是溫洺筠。

從始至終,似乎只有那麼一束短暫的光照進過他的生命,最後戛然而止,沒入無邊黑暗。宋翎痛得死命捶頭,終於緊握着那塊玉佩,無聲痛哭起來。

他不再有朋友,他甚至不再是宋翎。沒有人能夠救他出泥沼。他孤身一人,命懸一線,魂歸何處?

哀哭未停,忽然有絲絲縷縷的琴音自遠處傳來。宋翎怔了一怔,忽然抬手抹了一把眼淚,無力趴在地上,咬牙安靜聆聽。

他知道那是溫洺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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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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