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局成
風清嘉站在城門口,裹着潔白無雙的狐裘,手裏拿着綉着風氏字樣的暖玉。自從她蛻變,身體便更接近蛇,體溫很低,現下是九月底,天開始涼,她也越發覺得頭腦發沉,昏昏的,想要擇一處好夢一場,直睡過秋冬。
有清風,有大盛的光。
明氏天下也即將迎來一場好日頭。
她的選擇不會錯,十年的籌謀也不會差,從重遇明束素到現在算來,也不過短短几載,明束素藉著此次練了兵,又取得了傳位的詔書,名正而言順。她的心計、人脈、軍隊,也都足了。
風清嘉感覺自己很舒適,不僅因為周身都是暖意,而是夢想即將完成的滿足。她自小時起,就知道自己承了家族的宿命。風氏是后族,註定輔佐皇室,但要保重自身,必要韜光養晦。她是個孤星,嫁人是害人,那就走謀士的路子,開太平世;她要保護家族,那就從籌謀開始一寸一寸隱藏,同時給明束素埋下廢棄世家豪族的想法,至今十年,風家的財富與族人,已經分散了大半,有的去了她結交的大族,有的隱匿起來,更有的遠赴海外,不再回來。
至於朝中勢力,大多是她父親、伯父、祖父、嬸娘、姑姑的門生,起碼都有幾分真才實學,也不是什麼大家族,該用時就用,送上足夠代價,該棄用就棄用,也不欠誰因果道理。那些到處播散消息的更是好收買,花費甚多,可好處就是風家看似煌煌,實則是個空殼子。只待一場新皇登基,兔死狗烹的好戲,就能瞞天過海,金蟬脫殼,再也不回頭。
而今,她的帝王回來了,她的家族也要散了。
風清嘉淺淺地笑了,笑意一寸、一寸地挪移,縱然不到眼底,這也算是這段時間以來,她最喜悅的時候了。
明束素騎着白馬,走在軍隊前頭,他們就在離城門不遠的樹林休整,以便能夠有最好的模樣接受萬民歡迎。對明束素來說,則是一人的歡迎。
孔青彥把她扶下馬,引着明束素去折柳亭喝茶。
亭有八角,因為纏繞的亭柱植物,遠遠看上去通體如翠綠玉石一般。
早有人在四周遮了幕簾,防止太盛的日頭刺傷她的肌膚。這讓明束素想起了當年在皇宮的日子,她不喜陽光,也曾隔着幕簾看風清嘉。那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風清嘉,但確實是風清嘉第一次見到明束素。
“可有蜜餞?”
明束素問道,孔青彥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小包裹來,也不知什麼時候預備的。她其實沒有飲食的偏好,先生教過皇室中人被毒殺的先例后,她就更加沒有了。只是身在亭中,想到江山與她,心頭一甜一苦一酸一澀,難言得盡。
明束素想,她此刻是想甜愛甜的。
孔青彥有一雙很大的手。
他從小練武,保護她,小的時候夢魘的時候,他也被叫過青彥哥哥。明束素很高興是他捧着蜜餞送到自己面前,而不是旁人。
明束素拿過蜜餞,慢悠悠地展開,擇了一顆藏了核桃的蜜棗,指尖沾了些紅糖的顏色,十分童趣。
蜜棗狠狠撞在了孔青彥的膝蓋上,他自知敗露,向前一撲,袖子裏冒出匕首,竟是奮力刺向她的心口。
先生沒有告訴她這件事。
明束素漠然地想,躲開了,拆了腰間軟劍,和他纏鬥起來。
為什麼?
明束素當時聽見了風清嘉和陰陽說的話,她知道孔青彥被陰陽控制了,那些年的情分自然不假,可也強不過蠱術。在最盛之時,他必定是也要給自己下蠱的。先生沒有告訴她,不是忘了,而是打算在某一刻收為己用。
她就是這樣。
明束素不知道她已經收攏了什麼地方、什麼家族,直到對方的信送到她的面前,重心無雙。她參與了,她扮演了一個合格的角色,這個角色是她求來的,也是風清嘉精心選的。此刻呢,先生把自己的後手一點點露給她看,就是要讓她怕,讓她抄了風家。
嚇她呢。
就像小時候,明束素偶爾興緻上來,指使宮人給她使絆子,想看她的能耐。風清嘉總能默不作聲地化解,然後講古的時候,挑陰狠可怖的說。這個先生,在她面前大部分時間都是恭順的,偶爾被氣了會發作,偶爾會高興,是個活潑的、像她年紀的人。可在宮人面前,以為她看不到的時候,風清嘉就像個老怪物。明束素很小的時候,就為此洋洋自得,即使到了這個年紀,還是絲毫沒有長進。
沒關係,她會嚇回來。
明束素想,任原本該護她生命的侍衛用匕首一寸、一寸地逼過來,血液變得很冷。
王霽在雪山裡邁着步子。
一步、又一步。
她很累,但是不能喊,因為雪山會塌陷,會把痕迹埋得更好;她很苦,但是說不出,因為剛才嘗過甜的味道。
晉采雅喜歡她。
晉采樂喜歡她。
她喜歡晉采雅多一些。
王霽又想了一遍這個事實,腳底有了力氣,心卻很空。她不懂什麼是喜歡,采雅或許也不知道,采樂更不知道,她們只是憑着本能對對方好。
等采樂再長大一點,她就可以和采雅到處玩了。
到時候說不定有什麼樣的好玩日子呢。
她可以為采雅引路,和采雅一起,經歷那些經歷過的,和沒經歷過的。
多好呀。
要是采樂沒有失蹤的話,當然就好了。
但是她不見了,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去的,沒有人攔着她,她也沒有回來。采雅第二天沒有看見她,就去找,可找不到。采雅和山靈溝通,山靈說了幾句話,然後采雅昏了過去。
王霽把她送進禁地的溫泉修養,讓狼看着她,然後出來找。
所有人都在繼續找,但她隱隱覺得,找到的人,會是她自己,只有她能找到。
而且,她會很難過。
王霽摸着心臟,越是往前,越是跳的厲害。
可前面不是晉采雅呀。
是一片雪地,潔白的,泛着淡淡腥味兒的雪地。
王霽跪下來,開始挖。
她有護膝,有手套,也有時間。
一下、兩下、三下。
不需要趕時間,因為下了一夜的雪,凍在雪地里的人就會死,更不用說,采樂肯定流了血。她不想看到這樣的景象。
她救了采樂一次,並不需要她用性命償還。
王霽不知道是誰做的,但采樂失蹤的樣子很普通,彷彿沒什麼問題。巫術嗎?蠱術嗎?什麼特異的能力嗎?有人劫走她了嗎?
是爹爹吧。
王霽想,本能地認定。她已經沒法再失望了,沒法再自責了,所以心裏什麼感受都沒有。
一顆人頭。
王霽摸了摸采樂的頭髮,很冷,有冰碴子。
她躺在雪地上,眼睛很疼,身體本能地向下滾,手卻向上抓。
她抓住了。
有柔軟的手捂住她的眼睛,有強硬的手掰開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捧走采樂。
王霽突然恨自己苟延殘喘地活着,活着是好像有蟲子一寸、一寸地啃咬着心,卻只感到冷的事情嗎?
商熵捏碎了前來報信的機關鳥。
陰陽跑了。他怎麼跑的?體內有他的下的東西,那可不是普通人解得開的。商熵思索了一段時間,就丟開不管了。
他是個淡漠的性子。
原先不是,但自從蛻變后,他越來越冷,身體越來越像先祖,越來越像烏鴉,看待一切事物也不一樣了。一切都是泛着死氣的,而他掌控着死氣。
商熵不要這個。
他蛻變是為了家族,現在家族已經凌駕皇族之上,那就可以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以最快最方便的方式。
他要明昭華。
那個年少時,一眼就讓他心動的、渾身泛着活氣的女人。他看着明昭華以郡主之身在自己面前,要嫁給別人。他當然沒有說話的權利,他甚至都不真的認識明昭華。
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於是商熵去劫道,拿着刀,說著“此山是我開”的話語,惹的侍衛發笑,她也坐在轎子裏發笑。
她掀開帘子,再看了他一眼。
其實那就夠了。
商熵直接回了家,卻聽說明昭華消失的消息。他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麼,後來等他蛻變了,通過巫術,才推測一二。
明昭華蛻變了。
蛻變的人自然不能嫁出去,那是一族的寶貝。
所以明昭華就被藏起來了。
他蛻變得很晚,商家也很弱,所以他花了很多時間。
他已經變得不是很在意世界了,他覺得,見過明昭華后,如果他想活,就活,如果想死,就死。商熵已經知道了蛻變的人為什麼只能保一族百年時光,因為一個人,蛻變后,血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也只能再多活那麼久了。
風清嘉等在城門口。
時間一寸、一寸地挪移,她陡然有一些不安。明束素本應該進城了。她還沒有來,為什麼?是碰上了變故,還是打算用計策殺一些人?
還是,明束素已經知道了,她給了陰陽一具人魚的屍骨,換來控制孔青彥的藥丸。
她終於學會害怕自己對她不利了嗎?
風清嘉很高興,笑意終於到了眼底,這說明,她的夢要成真了呀。
她的血馬上就可以徹底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