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廣元縣東街集市,百物琳琅,是百姓平日最喜歡的消遣去處之一。
廩余州人多性子開放而烈氣,自由得緊,但這東街集市的規矩卻被很好地遵守着:每日卯時開市,亥時收市,決不拖遲到子時。
“小姑娘,覺得好看嗎?買一個吧,就一文錢。”
李狗兒熟稔地編完了一隻草蚱蜢,朝一旁的女孩兒展示着。
那蚱蜢顏色鮮綠,眼部用蒲草的褐斑裝點,甚是生動討喜。他左手邊散放着采來的蒲草葉,雖不是賣菜,但同樣頗有心地撒了些水,好顯得那葉子更加鮮嫩。
這位新來的貨郎右手邊,是幾個剛編好的蚱蜢。
李狗兒並不是廣元縣本地人,連這草編蚱蜢在廩余州也是新鮮物事,不少小孩子、小情侶都歡喜這個,他從中賺了一筆,兩隻眼睛一直笑眯眯的。
都說窮則思變,他李狗兒生得卑賤,但腦子很好使,並不甘心做一個普通的手藝人,死守着一塊地方、一種手藝。這草編蚱蜢本是他從魯聖州學來的,接下來,李狗兒打算去周堯州,那裏的人富得流油,想來定價可以漲到三文錢一個。
“不要蚱蜢,我想要些這樣的草,多少錢?”
立在一旁的女孩兒開口了,聲音清清脆脆,說的話卻很令人意外。
李狗兒抬眼打量着這個孩子。
她看上去大致是十二三歲,臉蛋白白嫩嫩,穿得樸素乾淨,腰間繫着一個綉着老虎模樣的香布囊,那老虎頭上的“王”字繡得尤其生動。
“這草倒是不值錢,小姑娘你喜歡的話,拿幾根玩吧。我這便收攤了,你早些回家吧,看這天色估計要下場大雨。”
李狗兒說著把眼睛眯了眯,抬眼望了望天上的雲彩,彷彿在說:下大雨可不是做生意的好時候。
“那我就收下啦。”
女孩兒笑嘻嘻的,天真無邪。
她蹲下身子,扒拉了大半的草,竟一點兒也不嫌臟地抱在懷裏快步離開了。
“唉,這倒霉孩子!——”
幾乎就在她的身影消失的瞬間,天空便嘩啦啦降下一場大雨,把李狗兒還未脫口的話砸了回去。
一點兒都不知道客氣!
李狗兒口中的那女孩正是王霽。
她此刻趁着早先回到家的悠閑,從裏到外換了乾淨衣裳,坐在迴廊里很有心情地賞雨。
王霽嘴裏叼着根頂嫩的草葉子,手裏編着蚱蜢,幾步即成,竟是比那手藝人還要編得更快更好些。
清嘉姐姐還沒回來,看來交給張玉哥的任務是失敗了。
王霽思忖至此,隨手把草蚱蜢系在柱角,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她即取了十二根長短不同的蒲草排在一邊,歸攏又推開,反覆至三,仔細觀察,眉頭狠狠一皺。
真是極好,清嘉姐姐現在回來,定然是狼狽不堪且麻煩纏身。
王霽頗不痛快地吐掉了口中的草葉,用懷裏的素錦帕子抹去唇角沾着的汁液,又翻了面,細細拭乾凈那碰了蒲草的雙手。
是了,旁的不理,麻煩也延不到她身上,只是一定要提醒清嘉姐姐做糖醋魚吃。
王霽忽然又笑了起來,動作很利落地換上了蓑衣和雨靴。
“霽兒!霽兒!出來幫把手!”
風清嘉的聲音難得提的那麼高,也難得呼喊得那麼急切。
身為一位先生,她向來是莊重知禮的。
王霽登時就明白了。
有客到。
她把陌生而美艷的姑娘扶下來,小巧的手非常恰好地搭了那女子的脈,又朝着那位置似是沒有控制好力度,狠狠按了下去。
王霽年紀小,手勁兒卻不小,這一陰招,按得簡兒眉頭狠狠一皺。
這人會武,但現在受傷了,當然被她這麼一按,就更是傷上加傷了。
王霽嘻嘻笑了一聲,很自然地放開了手。
作弄過頭,惹她發作就不好了。
而那位姑娘入了迴廊后,安安靜靜地倚在靠內側的柱子上。
她把手腕攏回袖裏,背在背後,朝王霽不明意味地笑了笑,竟還帶着一股子親近之意,莫名地讓王霽極為不爽。
“在下喚作簡兒,不知姑娘芳名?”
簡兒輕道。
“單名霽,取“雨止天晴”之意。”
王霽的目光往外瞥了瞥,唇角掛笑,言語十分輕鬆道:
“這場雨看起來要下得久一些。”
你如此便要多待一會兒,真是太討厭了。
王霽眉梢上挑的弧度如此昭示。
她眼前的女子只報了一個模糊的名字,身份不明,但光那張臉便足夠張揚明艷,渾身的氣度風華更不像是普通人。
這等模樣的美人,不該隨意就出現在街上,被當做流浪的野貓野狗撿回來。
王霽努力調動着自己所有的知識來判斷這個人。
方才接觸到的皮膚非常光滑,她顯然從小養尊處優,若是清嘉姐姐認識的,便很有可能是十二郡族之女;而她會武,這一點說明她在家中的地位不低,又或者是重武的治夏、絳雪、環歲三州之人;她受了傷,講官話,不帶口音,顯然都是刻意的掩護。
“是了,起碼到明早前都是不會停的。”
簡兒眸光閃了閃,極為漂亮,她的聲音有些低啞,該是受了風雨的緣故。
王霽見她嫣然模樣,愣了愣,才想起來仔細覷她五官面貌。
要說這女子也是來得太不尋常,讓她光顧着思考別的,竟是先略去了最直觀的東西。
驚艷。
王霽滿肚子的提防竟是都抵不住這一刻的恍惚。
那一雙桃花眼,真就讓她在這細雨朦朧里,見到了三月正盛的桃花。
了不得,她的清嘉姐姐絕對是招了一個妖孽回來!
“你是先生的弟子么?”
簡兒問道。
風清嘉喚她十分親昵,兩人看似住在一起多時了。
而這個孩子,看那模樣,極精明早熟。
“不是,但聽你口氣,喚她先生......”
王霽笑了,一副極為純真樣子。
“清嘉姐姐桃李滿天下,莫不是真收了你做徒弟吧?”
“可惜簡兒福薄。”
簡兒低了眸子,極為柔順,語氣恰好帶着一絲遺憾味道。
她身上的硃色衣衫沾了水,顏色便厚重起來,尤其覆著小腿的部分,布料隱隱泛黑。
氣氛正僵。
“霽兒,今日實在來不及做魚了。你體諒些,拿着這些銀兩,幫忙去把攬月閣最好的飯菜都打包回來,好不好?”
風清嘉收拾了衣裳的事情,立刻快步走了過來,臉龐被雨水打得有些蒼白,帶着歉意的笑。她從懷裏掏出青布錢袋,輕輕交在王霽手心裏。
“簡兒姑娘,失禮了。”
王霽朝她點了點頭,竟並不抱怨,很是乾脆地出去了。
果是舊相識......
那便不是她該插手的範圍了。
攬月閣是縣裏最好的酒樓之一,口味清淡,做工精細,多有時鮮,號稱是皇都風味,價格也是十分昂貴。
王霽眯了眯眼。
蒼平貴人......嗎?
今年是弘武十四年,也是弘武這個年號的最後一年。
真巧。
“簡兒姑娘,鄙舍簡陋,大廳過於窄小,不宜久坐。若是不嫌棄,唯獨在下的房間尚算能入目,可招待您一宿。”
風清嘉比簡兒高出不少,素袍緊裹,髮絲成束而幾縷散亂着,望向她。
她心裏窘迫,認為這一舉動十分荒唐失禮,只是的確沒有好招待的地方,無可奈何而已。
“一宿......”
簡兒輕輕咳嗽了幾聲,閉目倚在柱子上,頭有些低。
她不舒服。
風清嘉只覺額邊幾乎要流下無數的汗來,比起外面的雨還要更多些。
這時候不可先拗,總以這人身子為重。
“住個幾日也是無妨的。”
風清嘉聽見簡兒極輕地哼了一聲,彷彿是她的錯覺。然而下一刻,她便往下墜,雙腿似是無力承擔那單薄的身子。
下意識就把她扶住了。
風清嘉如此便離簡兒近了,於是準確地從她口中聽見了回話:
“准。”
真是再沒有人比她說這個字說得好聽了。
風清嘉抿了抿笑。
即便風清嘉從來都不喜歡屈居人下。
簡兒這時已經是昏厥過去。
她的唇瓣乾澀發白,包覆雙手的衣袖單薄,傳遞出她不正常的體溫,這樣的天氣,不涼反熱,該是發燒了。
風清嘉口中默念失禮,不吃力地將簡兒橫着抱起,向內室走去。
她的餘光瞥向簡兒的脖頸,那兒果然已經起了一層紅色的小疹子。
這身衣服必須換了。
此人養起來果然太過昂貴麻煩。
簡兒醒過來已是半夜。
外頭的雨停了,月光很是亮堂,從窗紗投來,恰驚了她的淺眠。
風清嘉拿捏好時間,正熱好一遍飯菜,方在擺桌。
簡兒眼帘沉重,目光昏昏,她的手捻了捻衣裳,觸感迥然不同,就知道該是被換過了;被褥似是半舊的,但觸感合適,隱隱的氣味也很令人舒服。
“先生,我沒有什麼胃口。”
她試着動了動腳,果然覺得十分厚重,動彈不得。
“好歹用些,您正發燒,體力不夠。”
風清嘉隻字不提她受傷的事情,用銀筷子簡單地挑了些看上去鮮嫩可口的菜,放在一小木碗裏,自己先每樣嘗了一口,才又挑在上好的白瓷碗中。
“久不曾聽琴,若是先生願意彈上一曲,祛除悶氣,我就吃些。”
簡兒強打起精神來,目光瞧至牆上長琴,雖無灰塵,但那模樣也不像是常常被撫。
實為可惜。
風清嘉不推拒,點頭應允了,一面周到地將碗放到她手邊。
她取下琴的動作很熟稔。
簡兒極輕地舒了口氣。
她...還是願為自己彈琴的。
“許久不奏了,簡兒姑娘莫見笑。”
風清嘉將腕間的珠鏈放好,細細凈過了手,又焚了支香,方從容坐在琴前。
她這一套動作不緊不慢,正配那樂雅懂行的人。
此時雨停風微,月明無星。
簡兒並不看向風清嘉,兀自吃得很慢,齒間不發出半點聲響。
起首清亮飄逸,若臨空山幽谷。
隨即纏綿悱惻,綿延開去,如愁思化水,浸潤山谷。
結尾思緒翻覆,輾轉離分,似乎水汽蒸騰,終歸於一片平靜。
《憶故人》。
然而還缺一段。
本應當再加小小波瀾作結,意為思念之情,久舍不去,才是慣常彈法。
按風清嘉的彈法,倒是最後相忘江湖,不復相思之意。
不是什麼好兆頭。
簡兒這廂已經用完了飯,音律結束時,將碗筷置在一邊。
她體力恢復了不少,俯身於榻,儘可能地行了一個大禮,聲若擲地金石:
“請先生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