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001
那個暑假,付瑤完成了學業回到了老家寧市。因為路途遠,她一年中鮮少回來。這是沿海的經濟重鎮,每時每秒都在高速發展。這次回來,鎮江真的大變樣了。
她舅舅家在鎮江區東南部的一個老城區,是個小小的山鎮,上個世紀就在那兒了,清一色的黑瓦白牆,翹起的檐角和廊巷、門前穿堂而過的小溪流、一艘艘的烏篷船都是獨特的景緻。
倒是沒有多大變化。
“媽,我回來了。”走到那過道深處的小木門前,她猶豫再三,終於敲響了那扇門。
院子裏傳來木桶落地的聲音。
她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說不清是酸澀還是甜。隔着一扇門,輕輕地把手放上去,後來還是流下眼淚來。連忙用手擦了擦,怕一會兒讓她媽看見。
門那邊也是等了很久才打開,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站在門口,還沒有她的肩膀高,背有些微微的駝,但是那雙看着她的眼睛一如往昔般慈愛。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道:“先進來吧,你舅舅做了你最喜歡的海鮮蘑菇奶油湯。”
付瑤應了一聲,跨進門內去。
方婉心進門后又坐回院子裏的台階上,手裏掰着一碗豌豆。付瑤放了東西,和舅舅一家打了招呼就回來幫忙。
方婉心不悅地皺了皺眉:“你放下,回屋看書去。明年不是要考研了?”
付瑤沉默了會兒,看看她蒼老的面孔,沉吟良久開口說:“媽,我想工作了。”
“……”
方婉手裏的動作一滯,把那盆豌豆緩緩放下,似乎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你說什麼?
付瑤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虛,但仍是堅定地說:“我不想考研了,我想工作。”
方婉心平常一向是溫順的性格,聽了她這話騰然站起,揚手就甩了那盆豌豆。
“你再說一遍!”
“我不想考研,我想工作……”
方婉心一個耳光摑了上去,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淚抑制不住地流出來,一邊流淚一遍哽咽。
付瑤沉默地捂着臉,彷彿石化般站在那裏,她沒有反駁,只是低着頭站着。
母女倆就這麼僵持下來。
舅舅舅媽聽到動靜從屋子裏出來,看到這架勢問是什麼事情。方婉心只一個勁哭,付瑤也不肯說話,抬頭對舅舅笑了笑說:“我惹我媽生氣了,我先去前面旅館幫忙吧。”
“你走,你走!我沒有你這種不孝的女兒!”方婉心大聲道。
付瑤出來了,心情也不是很明朗,極力勸說自己放開心,心裏卻總有那麼塊地方疙瘩着,走路也有些心神不寧。
鎮外都是一些店面鋪子,沿着外面的廊道歪歪扭扭地排着,其實,和后深巷裏的平房格局沒有什麼兩樣。鎮上總共就五十來人,做的也是自己人的生意,店鋪不多,重複的生意就更沒有人做,免得傷感情。
像她舅舅家這樣在鎮口開家小旅館的,也就對面王二家的媳婦了。
“夢圓旅館”和“晴晴旅館”,論格局自然是對面的晴晴旅館大些,但要論實惠和整潔度,還是這邊更勝一籌,久而久之勢均力敵,自然就互相看不對眼了。
付瑤料理了一下店內的事情,就搬了把椅子在店門口曬太陽。
對面的王家閨女翹着腿兒嗑着瓜子,不時往這裏瞟上兩眼,不屑的眼神。過了12點,陸續有兩三個客人進鎮,王娟都第一個衝過去拉人。
付瑤抹不開這個臉,原以為這幾單生意都無望了,誰知道那幾個客人往這裏望了幾眼都眼前一亮,紛紛撇下王娟朝這裏走來,直把那王娟氣得吹鬍子瞪眼。沒人看到的時候,牙齒咬得咯咯響:“小騷狐狸!”
到了下午,進鎮的人更少了,她坐櫃枱里算賬,無聊時也聽聽音樂。
轉眼一個下午過去,傍晚時候,周邊的店鋪開始陸續打烊;算賬算得忘了時間,甫一抬頭看了看錶,已經是晚上7點了。
秋冬季節,天色暗地早,這個點就黑乎乎一片了。
她打內線讓小圓出來接班,那邊說好的好的,馬上過來。此時有人走進來,她眼角的餘光只看到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那就這樣,你快一點。”她連忙掛了電話,回頭對進店那人說,“單間?還是雙人?”
他沒有回答她,側着身子望着牆面上的廣告紙,微微仰着頭,陰影里的臉孔很沉靜。他穿的不是時下流行的衣服,簡單的淺灰色短大衣,脖頸處搭着白色的圍巾。他望着那廣告紙一會兒,低頭抽出一根煙點燃了。
白面孔,被火光映地有些朦朧,修長的指縫間流瀉出橘紅色的溫暖的光芒。
付瑤的心裏莫名其妙地安靜下來,居然就那樣等待着,等着他的煙抽到一半。
前廳都瀰漫在一股煙霧裏。
她反應過來,皺着眉頭說:“對不起先生,這裏不能抽煙。”
他聽到后回頭看了她一眼。
正常人聽到這種話,無非兩種反應,要麼歉意地道歉,轉頭熄了煙;要麼梗着脖子死不悔改,一副“顧客上帝臉”劈頭蓋臉罵。但是,這人只是笑了一下,復又微微低下頭,將那根正在燃燒的煙夾在兩指間,緩緩抽完。
之後問她:“有煙灰缸嗎?”
她在那兒愣了好一會兒,連忙從櫃枱里拿出一個玻璃缸。拿出來后又有點後悔:怎麼就這麼聽話呢?
在給他登記的時候,她問他有沒有上網預定房間?
“沒有。”
他把身份證遞給她,她把這個名字記了下來,不由在心裏念了一遍——“孟西沉”。聽過不少叫“晨曦”“日照”的,是個好兆頭,卻從沒聽過取名“西沉”、“日落”的。
這什麼父母?忒敷衍。
看他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就不給自己改個名兒?
心裏這麼想,面上卻不會說出來。她把身份證和房卡遞給他:“孟先生,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如果有需要,可以打電話給我。”
他點點頭,垂下眼瞼抬步上了樓梯。
和小圓交接完后,她去了後面的房間休息。說真的,這人還真不客氣,8點的時候就給她來了電話。
哪怕再不願,服務人要有服務人的樣子:“孟先生,請問有什麼需要?”
“有枱燈嗎?”
“有。”她想了想說,“不過是充電式的,不是很亮。”
“麻煩你幫我拿一盞過來。”
“好的,請稍等。”
她幾乎把雜物間給翻了過來,心裏罵舅媽邋遢,從不整理,找了幾分鐘才找出來,快步朝樓上跑去。
私人旅館空間不大,一條走廊里只有四個單間和兩個雙人間。他訂的房間在走廊盡頭,是最大的一間。
進去前她敲了敲門。
“進來。”裏面傳來孟西沉冷淡的聲音。
她小心地推門進去,看到他坐在床邊打字,微微疊着一雙修長的腿,筆記本放在膝蓋上,神情很專註。
她走過去把枱燈放到床邊的玻璃台几上。台几上的東西有些多,有手錶、手機、文件、鑰匙……亂得不像話。
“我幫您整理一下吧。”
他沒有回答她,她回頭看他,此時他正巧抬起頭。那一刻,她感覺好像是自己在偷看他一眼,心裏有那麼點不是滋味,又有那麼點窘迫,忙轉開臉。
“你說什麼?我剛才沒有聽清楚。”
“沒什麼。”她語氣有點控制不了的硬。
孟西沉合上筆記本,微微后傾靠到床邊,就那麼看着她笑了笑說:“強極則辱。你們這些小姑娘啊,自尊心超乎想像的強。”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自然而然帶上了一種長輩對晚輩說教的口吻,說得她心裏不是很順暢。她忍不住回了一句:“你看着也大不了我幾歲,就小姑娘小姑娘的?”
“你幾歲,畢業了嗎?”
“今年畢業,22了。”
他一聽就笑了,微微抬高了下巴,仔仔細細地打量她:“你今年只有22,憑什麼我不能叫你一聲‘小姑娘’?”
“……”
他微微前傾着身子俯向她:“我比你大一輪還多。”
她怔了一怔,分明是不相信,這一次認真地抬頭打量他。
五官比一般人深些,丹鳳眼,眉毛烏黑秀長,幾乎插入髮鬢中,肩膀寬闊,此刻脫了外套只穿着裏面那件貼身的羊絨衫,也可以看出四肢修長。
他看人的眼神,怎麼說呢?眼角微微上挑,眼神三分冷淡,三分探究,還有那麼幾分意味不明,總之一句話,就是那個詞——很撩人。
付瑤大學裏雖然談過幾次戀愛,但那都是青澀的小男生,哪裏敢這樣看她?此刻被這麼個大她十幾歲的成熟男人看着,心裏有些打鼓。
越是發虛就越是要冷臉:“枱燈送到了。”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他開口說。
她只好停下來:“還有什麼事嗎?”
他從台几上的拎包里隨手抽了幾張票子給她:“麻煩幫我帶包煙。”
“什麼煙?”
“隨意,不過,雲煙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