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海上有仙山(2)
第92章番外:海上有仙山(2)
要治理流民,勢必就要打壓兼并土地的豪強。而天子已然厭倦了利益紛爭,朝堂攻訐。明知如意所說是勢在必行之事,也不願耗費精力去糾正。
如意總算回想起蕭懷朔做丹陽尹時,為何要韜光養晦了。
蕭懷朔——或者說如意的身體——很快便康復過來。
徐思將商隊交到他手裏,又乾脆利落的向天子請建了公主府,將他送出宮去。
姐弟二人的府邸相鄰。建成之後蕭懷朔便將牆打通,把兩處宅子連接起來。然後理所當然的和如意住到了一處。
對此如意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如今她和蕭懷朔的狀況,用一個詞來形容,就叫“難分彼此”,強分未免矯情。
當然也要強調,“至少回你自己府上去睡!”
但蕭懷朔就是不肯,偏偏這會兒他才是女的那個。而女人耍賴和男人耍賴,完全不是一個層次。
眼看着酷帥狂霸拽的弟弟變成了嬌蠻任性不講理的妹妹,如意幾乎是崩潰的。
“被有心人傳播出去,你的命還要不要了?”
他們早過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紀,過於親密了,難免會讓人議論紛紛。當然,如意知道他們不是姐弟,蕭懷朔也知道,天子就更知道了。但天下人不知道啊。萬一被人誹謗他們辱喪倫理,為了保護兒子的名聲,阻止他走上歧途,天子幾乎一定會殺了“如意”以根除後患。
對此,蕭懷朔回答很簡單,他把鏡子懟到如意眼前,讓她好好的看清楚她這張男!人!的!臉!還是蕭懷朔自!己!的!臉!悲憤的反問,“為了和你在一起,這我都忍下來了,你覺着我很怕死嗎?!”
如意:……呃。
看久了,她便不再覺着每天對着“自己”的臉有多彆扭……實在是蕭懷朔的性格太鮮明了,不管是怎樣的臉,配上他那囂張輕慢的眼神,就完全不會被誤認做別人。而且偷偷說,她覺得他變成女孩子,其實比男孩子可愛多了。
他們有時候討論商隊的事,更多的時候,則是在討論朝政。
他們的政見一如既往的不一樣。蕭懷朔堅持,在什麼位子上就做什麼事。他認為,眼下如意主張打壓豪強,安撫流民,確實對朝廷,對天子和維摩都有益處,但會招致豪強對她的攻擊。而對維摩來說,去除弟弟對自己儲位的威脅才是最要緊的事,他不但不會和她合作以國事為先,反而還會趁機先將她擊倒。蕭懷朔贊成為國為公,卻不贊成舍己忘私。他不斷的蠱惑如意,勸說她如果非做不可,就先奪儲。等即位之後,一切自然順理成章。
如意卻覺着,他這要麼奪儲,要麼就不幹正事的想法,很不正常。
蕭懷朔則說,他這樣的皇子和普通的臣民不一樣。因他本就作為儲君的備選而出生,他所受的教導也是成為儲君的教導。朝臣這麼看待他,維摩更是這麼看待他。他沒有為忠臣的資格,若不為儲君,就只有死和蟄伏無聲兩個選項。
如意覺着溝通不暢,就靜靜的看着他。
蕭懷朔終於還是敗下陣來,退讓道,“至少別對維摩抱太多幻想,真的可能會死。”
如意想到徐儀,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心情複雜的感嘆,“……我也不那麼怕死的。”
蕭懷朔看了她許久,恨恨牽起她的手,用力咬了一口。而後踮腳,親上了她的嘴唇。
蕭懷朔再次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如意麵前——真的如意,不是變成了他的如意。
——他們換回來了。
但他們錯位太久,如意顯然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她眨了眨眼睛,怔愣了一會兒,才問蕭懷朔,“我們是不是……”
蕭懷朔果斷的捏住她的下巴,再度親了上去。
片刻之後蕭懷朔就覺出不對頭,他停下來,再度看向眼前的人。
如意也正看着她,她顯然思緒混亂,連被蕭懷朔強親了都沒計較。
待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兩個人同時痛苦的別開頭去,無力的各自扶牆扶桌子。
還是如意先發問,“之前變回去了,對吧?”
“……嗯。”
“然後又變回來了?”
“……是。”
這一次是如意先鼓起勇氣,她扶住蕭懷朔——或者說她自己的——臉,直視着他的眼睛,“再親一次試試吧。”
明知道她所為何故,蕭懷朔還是一瞬間就面紅耳赤了。他屏住呼吸,故作平靜的點了點頭。
如意於是深吸一口氣,一踮腳,勇猛的親了上來。
隨即她忐忑的,緩緩睜開眼睛。
蕭懷朔也睜開了眼睛——如意的猜測沒錯,他們又變回來了。
如意顯然也發現了這點,她眼睛裏喜悅被點亮過來,面容明媚得攝魂奪魄。
她說,“太好了……”
她似乎一瞬間就又雄心勃勃起來,對未來再度充滿了美好的期許。
但那期許里,也許並沒有他的位置——蕭懷朔想——他所能唯一想到的,如意變成了他做不到而變回了自己卻能做到的,只有和徐儀在一起。
於是,就在如意推開他,開心的想要去擁抱美好人生的時候,蕭懷朔拉住她的衣袖,抬起她的下巴,再度——親吻了她。
再一次變成蕭懷朔的時候,如意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做什麼啊……”
“沒什麼,就是覺得做女人挺有意思的。”蕭懷朔滿不在乎的回答,隨即笑望向如意,“反正想變回去,再親一下就是了。”
如意把住蕭懷朔的胳膊,想要再親回來的時候,蕭懷朔並沒有躲,他只溫柔專註的凝視着她,輕輕說道,“……我喜歡你。”
如意沒有親上去。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有些尷尬。
如意也會想,事到如今才尷尬起來,其實很矯情——畢竟早在當年,蕭懷朔就已經向她表白了心跡。
她並非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只是……只是從未真正正視過。她認為他的喜歡是一時迷亂,是可以用時間和成長來治癒的錯覺。並且因為在這許多年裏,蕭懷朔放手、娶妻、重回正途,對她時克制、守禮、從不言說,她認為他已走出來了。
畢竟是那麼突兀、荒謬的感情,造成了許多不可挽回的傷害,擾亂了許多原本皆大歡喜的因緣。
畢竟是只要他放棄了,所有人就都能鬆一口氣,所有故事就都不再糾葛難解的感情。
可是,原來它竟這麼沉重和持久嗎?
只要親一下,就能變回去,就能結束眼下的混亂和錯位。
但在蕭懷朔再一次表白后,她若真的為了這種理由親上去……她做不到。
天和四年,如意咄咄逼人的訪查終於令蟄伏在汝南的李斛感受到危機,於是他提前起兵叛亂。
李斛的名號一打出來,天下震驚。
隨即汝南淪陷。李斛在汝南廢除苛捐雜稅和田租,招募流民與百姓,很快便集合了上萬人的軍隊。他詐稱要進攻淮南,實則聲東擊西,奪取了江北的譙州、歷陽。
至此,太子蕭懷猷依舊不相信李斛有膽量渡江奪取天下。如意雖據理力爭,勸說天子加固採石渡的守備,並派兵北上襲取汝南,進攻李斛的大本營,但她畢竟年少,天子並不看重她的意見。
如意親自登門,開誠佈公的向太子投誠,並陳說厲害。維摩誠懇熱烈的接待了她,然後就將她派駐在採石渡的守軍全調撥給了別人。
至此,如意才終於明白,蕭懷朔為什麼說“作為儲君的備選出生的人,沒有當忠臣的資格”,他確實是將維摩的器量徹底看透了。
這一次沒有北伐潰敗,國內兵多將廣,北朝也不敢輕舉妄動,甚至如意還提前警告過維摩李斛可能採取的策略。如意覺着,這次叛亂應該不會發展成她經歷過的那次那樣。
但在維摩的調度安排下,局勢還是發展到了這一步——李斛的大軍宛若神兵天降般渡過長江,再度出現在建康郊外。
這次有徐茂的援軍在,如意相信至少他的援軍不會作壁上觀,只要跟城內守軍裏應外合,是能擊潰李斛的。
但是局面發展到這一步,誰能保證台城一定能堅守到援軍趕到呢?
而無數不可預知中,唯有一件事是如意可以預見的——蕭懷朔,或者說變成了她的蕭懷朔,不管最後獲勝的是誰,他的處境都會很危險。
在得知李斛渡江后,如意立刻安排人手送蕭懷朔出城。
她安排的不是別人,正是徐儀。
而徐儀和蕭懷朔,都聽從了。
北出鐘山的馳道上,蕭懷朔從馬車裏出來。徐儀伸手去扶他,蕭懷朔推開了。
他大大咧咧的提着裙子,踩在車轅上,再一次向徐儀宣告,“從今以後我不再是舞陽公主,我們之間的婚約已經不作數了。”
徐儀點頭,眸中有錯過的悵然,也有兄長的無奈,“……我明白。”
蕭懷朔道,“你明白就好。”
如意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卻只坐在馬背上低頭不語,看馬蹄百無聊賴的踢在枯黃秋草上。
蕭懷朔轉向如意,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如意這才抬頭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只是看到他時自然而然的就笑了,“別白費力氣了。你那點小心思,什麼時候騙得過我?我不會過去的。”
蕭懷朔愣了一下,點頭,“……也對。”而後他說,“那麼就等我吧,等我殺回來救你。如果到時你仍不願意,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沒好。如果你願意,我們再慢慢的說……”
如意不知為什麼臉上有些發燙,她心煩意亂,撥馬回頭,“等此間事了結了再說吧。”
又叮嚀徐儀,“一切就託付給表哥了。”
徐儀道,“放心。”
她想抬頭再看一眼徐儀,卻又無法同他對視,只草草點了點頭,驅馬離開。
台城一戰死傷慘重。
城中有老將鎮守,自然輪不到如意這種乳臭未乾的皇子來指揮。但為了鼓舞人心,自如意以下,宗室皇親們都親自負薪背土修建工事。大難臨頭,維摩終於不再懷疑“弟弟”的忠誠,但被困守在這方寸之地,不論是誰能給他的建議都已然不多了。
圍城半個月後,李斛決開玄武湖水灌建康城。城中物資損失過半,道路腥臭泥濘,兼屍首腐爛,臭不可聞。
瘟疫橫行。
如意及時轉移和搶救了許多物資,將自己管轄的事處置得井井有條。天子察覺到她統籌和調度的本事,令她掌管城中補給。不久之後,又令她鎮守台城東南門。
而後便是日復一日的鏖戰,日復一日的砍殺。
忽有一日,密佈的鉛雲之下,從一帶江水切割的天與地的分界線上,鐵騎如潮水般緩緩的轟然捲來。
如意遠遠望見鐵鉤銀劃一個蕭字,與當年她親手書于帥旗上的大字如出一轍,連因黑墨不夠了改用紅筆所補的一折都分毫不差。
她於是知道,蕭懷朔遵循承諾,殺回來了。
朝中紛亂議論着是不是援軍來了,該如何應對時,如意已拔下帥旗,振臂一揮,帶着軍隊衝殺出去。
——這種時候正該趁着李斛軍應對無措,予以迎頭痛擊。等李斛有了心理準備再殺出去,就錯失最好的時機了。
她瞬間被捲入廝殺之中,於萬千人的阻隔中,向著蕭懷朔的方向殺去。
當她終於撕開重圍與他匯合時,他們都已渾身浴血。這條路是如此的漫長和艱難,但他們終於走到了盡頭。
如意看着他塵灰和血痕遍佈的面容,他眼睛裏依舊有囂張無畏的光芒,看到她時他目光驟然便柔軟的快要哭出來,他笑道,“這一次,終於輪到我來救你了。”
如意撲上去,用力的抱緊了他。
他說,“……如意,我喜歡你。”
她說,“我知道。”而後閉上眼睛,輕輕親吻了他的嘴唇。
蕭懷朔從夢中醒來,枕畔寂冷,空無一人。
唯博山爐中香煙未熄,裊裊繞繞。
他披衣起身,走出門去。
承乾殿外月明星稀,夜風正涼。
宮女太監們取了披風追上來,輕聲道,“陛下……”
蕭懷朔只道,“無事。”
如意睜開眼睛,見夜還長。帳外亮着燈,燈火飄搖。徐儀披衣伏在她的床邊,睡得不是很安穩。
她見他睡態,不由起意調戲,悄悄的湊過去,親吻他的鼻尖。
徐儀醒來,見是她胡鬧,只能無奈的將她塞回到被子裏,“小心別再涼着。”
如意便記起自己前夜追水鷗落水,發起燒來。忙向他保證,“我皮實,這就已經好了……你快些上來睡吧。天還早。”
徐儀躺上來,她便靠在他的肩頭。
徐儀將被子給她掖好了。她嗅到似有若無的芳香,便問道,“你換了新的熏香嗎?”
徐儀道,“不是。看你睡不安穩,給你點了安神香。想是它的氣味。”
如意道,“嗯。”又道,“好像做了很長的夢,夢裏也有這香呢。”
“夢到什麼了?”
如意努力想了一會兒,只能沮喪的承認,“……記不得了。”
徐儀笑起來,道,“快睡吧,許夢裏就想起來了。”
如意道,“嗯。”又說,“等這趟船走完,我們就回健康一趟吧。這次出來這麼久,我有些想家了。”
徐儀笑道,“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