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西北有高樓(1)

第89章 番外:西北有高樓(1)

第89章番外:西北有高樓(1)

紅日初升。

蘇姬自紅羅帳子裏起身,身旁床鋪已冷。她亦不大在意,打個哈欠,雪白的腰肢如貓般慵懶的舒展。

她赤腳下床,自倒了杯隔夜的白水漱口。低頭瞧見妝枱前壓了一沓留信,便隨手翻閱。

那信上字體雋秀纖長,似字非字。她瀏覽好了,也不怕被人看去,隨手棄於一旁。

侍女進屋服侍她洗漱。為她梳頭時便說,“顧將軍回京了。”

蘇姬纖白的指尖點了胭脂,在豐潤的嘴唇上塗抹,目光只流連在妝鏡上,“今年第二回了吧。”

“是。記得四月里才回來過。”

“四月里……”

“嗯。”侍女道,“這幾個月間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呀,我猜顧將軍不是為國事回來的。他呀,一定是為了姑娘您回來的。”

蘇姬道,“他若有此心,我此刻便不會在這裏了。不是為了我。”她依舊看着妝鏡,目光有片刻寂寥,“四月里……那大概是為了她吧。”隨即忽的想到什麼,拾起妝枱旁那一疊書信,翻揀出其中一張,再度確認了一番,才問,“前陣子樂府買過人?”

侍女道,“可不是。說起來就惱火,前腳才說要裁減額度,花了多少功夫調教出來舞伎,說放就全放出宮了。後腳就又要買新人,以為新人是那麼容易調教出來的嗎?”

蘇姬沉思片刻,道,“你去打探下,買進來的都是些什麼人。”

侍女道,“喏。”又笑問道,“不用給顧將軍下請帖嗎?”

蘇姬搖頭,懶懶的,“他若想見我,就讓他自己來。”

顧淮泛舟秦淮河上,船上杯盤瓜果狼藉。同席的客人們橫七豎八睡了滿艙。

顧淮亦不吵鬧着要他們醒來,只獨自換了小盞,靠在船樓的花窗邊,對月小酌。

夜已不淺,河上畫舫靠岸停駐,紅紗矇著的燈影斜落在水面上,如水上長街。

笙歌曼舞大都歇了。無邊朗月之下,清風吹動河畔千絲萬絛的垂楊柳。

不知何處傳來悠長婉轉的笛聲,裊裊繞繞的纏在風裏。

顧淮忽就感到些許寂寞。

他於是喚人來,道,“去問吹笛的姑娘,既然她等的人沒到,可願來同我飲一杯?”

小廝不解雅韻,雖應下了,卻不免抱怨,“您怎麼知道她在等人,又沒等到?若弄錯了,我白跑一趟事小,您尷尬多不好。”

顧淮把玩手中君幸酒的漆杯,月色下清酒泠泠,酒中篆字如畫。

他道,“你只管去問。”

小廝只好移船去問。

不多時小舟返回,有美人一身月練似的白衣,手持一枚長笛,側膝坐於船首,面容遮蓋在白色的兜帽之下。

顧淮見那身影,不覺好笑。便拎起酒罈,往那美人身前一丟,“我聽這笛聲,便知道是你。”道,“請你喝酒。”

那酒罈穩穩落在美人懷裏,美人抱着酒罈,自兜帽下抬起頭。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皎白的月色,嫵媚慵懶,正是蘇姬。

“要喝酒,就到我船上來。”

兩人便自秦淮河順流而下,直到江上。

蘇姬奏笛,顧淮獨自飲酒,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姬一曲奏完,見顧淮拎了罈子斟酒,便伸手接過來,為他滿上。道,“徐姑娘一切都好。”

顧淮一愣,訝異的看着蘇姬。

蘇姬便道,“回京半個月了,正事早已辦完,依舊流連不去,難道不是因為放心不下她?”

顧淮倒不知該如何解釋了,片刻后才笑出來,“是放心不下。”蘇姬說破了,他便也不再遮掩猶豫,“上次回來,偶然聽說她有孕在身。眼下大約快要分娩了吧。想到天子未必能容她生養這個孩子,不免要替她操些閑心。”

蘇姬道,“是擔心她,還是擔心孩子?”

顧淮想了想,道,“……是於心不忍。”又道,“相識二十餘年,眼看她歷盡磨難,卻什麼都沒做過。當年尚可說鞭長莫及,如今依舊無所作為,心裏……”

“負疚?”

顧淮點了點頭。

“照你這麼說,天下受磨難之人,你豈不都虧欠嗎?眼看她受難而無動於衷的人,莫非也都虧欠她?”

顧淮道,“她不一樣,我不一樣。”

蘇姬道,“因為你曾仰慕她,默許要保護她?”

顧淮又一愣,不知是此刻才恍悟,還是訝異蘇姬竟能看破他的心境,“……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蘇姬抿唇一笑,譏諷道,“你們這些男人啊,就連一廂情願起來,也都透着股子酸腐的傲慢味。”

顧淮也笑起來,道,“是……她若知道了,大概也會這麼想吧。”

蘇姬這才實言相告,“天子確實容不下她肚子裏的孩子。”便將樂府近來接連採買數名大月份孕婦的事告訴他,道,“想來是打算讓她生養,卻不讓她知道孩子會被換掉。”又說,“如今你知道了,想要怎麼辦?”

蘇姬懷抱琵琶,行走在徽音殿後空寂的長廊中。

自徐思入宮,天子重新找回了能同他一道調律奏琴的知音,便不再熱衷於觀賞旁人的舞樂。已有些日子沒宣樂府的倡伶入宮獻藝了。這一日重陽登高,天子宴請群臣,蘇姬才又有機會入宮。

她執掌樂府歌舞多年,天子愛她的琵琶曲,對她格外寵遇。宮中嬪妃們亦高看她一眼。

得知她入宮,便有人來請她前去做客。

她跟着引路的宮娥和寺人一路前去,遠遠經過辭秋殿時,目光不由自主就望過去。

她見過徐思,在很久之前。

那時所有人都說徐思艷冠帝京,她以為自己會見着怎樣的天仙妃子,但實際上她只見着個十四五歲的柔弱的小姑娘,沉默而又格格不入的坐在海陵王的眾嬪妃當中。所有人都在奉承海陵王,假裝看不見滿地呻吟的血人,只有她剋制着恐懼拒絕他,“看人受刑,我笑不出。”

那會兒蘇姬就跪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努力把自己藏在琵琶后。那年她十二歲,生得比琵琶大不了多少,正是海陵王最愛獵殺的品類。若不是徐思的話令海陵王敗了興,她未必還能好皮好肉的活着。

可她並不感激徐思。

她記得剛被沒入宮裏時夥伴小桃兒教她保命的策略——若遇到了海陵王,就徐貴人哪裏跑,她和旁人不一樣,會救你的。

後來小桃兒拚死逃到徐思面前,死時鮮血濺了徐思滿身。

徐思沒能救下她。

那會兒蘇姬正當憤世嫉俗的年紀,生活在無盡的恐怖中。有人因此而卑弱,譬如死去的小桃兒,她到死都在幻想誰會保護她。可蘇姬不。恐懼令她偏執,令她滿懷怨憤。她甚至一度怨恨徐思,想她為什麼還不殺了海陵王。若她真的這麼好心就去殺了海陵王啊!明明她有那麼多機會,卻不去做,還裝什麼善良悲憫?!

當然後來她長大了,便明白自己對徐思的恨和小桃兒對徐思的信一樣,都只是弱者對恐懼的逃避。而她們的恨和期待,對彼時年方十四歲,和他們一樣生活在恐怖中的徐思而言,未免過於沉重了。

思及往事,蘇姬的腳步不由放緩。

這時她又看見了徐思。

在她聽到的傳言中,這女子本應是天上彩鳳所化生,她出身於鍾靈毓秀的書香門第,有着不辱門楣的、勝過天下男兒的錦繡才華,她性情靈秀快活,容顏絕代無儔。

她想像中徐思該是逍遙、明艷的。可事實上她每回見她,她都困頓籠中,美則美矣,卻難免神色寂寥、毛羽催槁。

引路的宮娥見她緩步,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隨即恍然,“那是新來的徐婕妤。沒見過吧?”蘇姬沒做聲,那宮娥便繼續自言自語下去,“當年便是名滿天下的美人。十幾年裏,旁人都老了、換了,獨她還是這麼年輕貌美、寵冠後宮。”

蘇姬卻想,譬如海鳥止於魯郊,讓你羨慕嫉恨的君恩,於她而言也許不過是囚籠。

卻點頭說道,“原來是她。確實美貌,然而比之傳言,卻又未免盛名難副。”

宮娥於是滿意了。

一同引路的寺人眼觀鼻,鼻觀口,靜默不語。

來到沈貴人處,宮娥入殿通報,那寺人便對蘇姬道,“姑娘可還記得小人?”

蘇姬點頭——前朝宮人死的死散的散,新朝立朝後,依舊在宮中侍奉的少之又少。

難怪顧淮說,她見了寬亮,自然就能認出來。

“姑娘出宮時,可否幫小人給家裏帶句話?”

蘇姬頓了一頓,道,“好。”

蘇姬從小沈氏殿裏出來,寬亮果然已等在尋芳亭外。

彼此確認了身份,寬亮便將宮中諸事據實以告。蘇姬的猜測不錯,樂府採買孕婦,果然是為了防備徐思生下男孩兒。徐思並不知情,但她身旁翟姑姑卻是知道的。

“翟姑姑私下找過我。若徐貴人生下男孩兒,便讓我儘力留他一命。陛下不願讓徐貴人察覺,當不會讓更多的人經手,最後八成會讓我來處置。我確實有機會救下他。救不救得下來且另說,但若救下來了,卻不能送出宮去……”

蘇姬道,“我來想辦法。”

商議好了細節,離別前,蘇姬忍不住又問道,“此事一旦暴露,牽連的人都得送命。你在宮中過得好好的,為何甘願以身涉險?”

寬亮道,“我一個閹人,親眷早已死絕。活着沒什麼奔頭,死了也沒什麼牽挂。倒是你們,到底圖的什麼?”

蘇姬噎住,一時沒能作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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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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