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看清
九四年,陳永仁再一次入獄。
溫子君已經記不得這是她第幾次去法庭旁聽,好像是十幾次,又好像是幾十次。
她對於第一次旁聽時的記憶早就模糊了許多,唯一能夠記起來的,似乎就只有無數次裁判結束時,法官面無表情的敲着桌上的木錘,然後千篇一律的說著:“被告陳永仁,xxx罪名成立,被判入獄xx日,即日執行。”
日子開始不斷的重複,上班,下班,做家教,探媽媽,接到電話去保釋陳永仁,按照開庭時間去旁聽,陳永仁入獄,上班,下班……
溫子君開始感到不安。
她自認為並不是一個悲觀的人,儘管有時骨子裏有些實用主義,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向前看,就像媽媽從前每天在她耳邊念叨着的:知足者常樂。
可是每當她看到被告席上被柵欄圍住的陳永仁,雙眼目視前方,嘴唇抿成一條線,就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的坐在那裏,她就不可避免的感覺到一種恐懼。
並不是恐懼陳永仁,而是恐懼別的,那種黑暗的,正在敲骨吸髓的壓迫着陳永仁的東西。
他們兩個並不是經常地住在一起,但是偶爾間歇,兩人會一塊休息一晚,或者在陳永仁家,或者在溫子君家。時間短的時候,溫子君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
但是時間長了以後,溫子君發覺了陳永仁的異樣之處。
如無例外,陳永仁基本上晚晚都在發噩夢。
他發噩夢的時候並不可怕,但樣子很嚇人。
整個人很規矩的平躺在床上,兩隻胳膊放在兩側,雙腳併攏,頭部衝上。全身緊繃,手握拳,太陽穴那裏冒着青筋,嘴唇緊閉,牙齒幾乎咬的咯咯直響。
——就像是有人綁住了他的手腳,捂住了他的口鼻,讓他不能亂動一下,多說一句話。
有時溫子君拍醒他,陳永仁睜開雙眼望着她的眼神……
溫子君嚇得彷彿心跳都要停止。
後來也許是被他發覺到了什麼,陳永仁減少了跟溫子君一起入睡的次數,就算是兩人一起做過什麼之後,陳永仁也是溫子君睡着之後再離開。
溫子君用了很多辦法讓陳永仁留下,因為她清楚,除了她這裏,這世上再沒有能讓陳永仁覺得安穩的地方。她或許什麼都做不到,但至少也希望他能睡個好覺。
大概是老天顯靈,陳永仁開始呼吸平穩的入睡。
這讓溫子君有些欣慰。
然而某一次機緣巧合,她看到陳永仁模樣痛苦的在不停地用頭撞牆,而他身邊的古惑仔連眉都沒皺一下,對這種自殘的行為完全習以為常。
第二天陳永仁見到她,她問怎麼回事,他回答是打架打的。
晚上,溫子君閉上眼,強迫自己裝睡,她等了又等,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陳永仁輕手輕腳的挪動了一下身子。
透過眯起來的縫隙,溫子君看到他枕着雙手,雙眼茫然的望着天花板。
此時的溫子君終於明白過來,“二五仔”這個名詞到底給陳永仁的生活帶來了什麼。
她閉着眼睛,同陳永仁一樣,過了一個失眠的夜晚。
早晨,鬧鐘響起,她睜開乾澀的雙眼,跟着拍了拍閉着眼睛的陳永仁,如同沒事人一樣的對着他道早安,跟着兩人開始洗漱,穿好衣服,吃完早餐,各自離開。
那一天,溫子君在上班的路上,坐在公車裏,嚎啕大哭。
——
早就說過,溫子君其實並不喜歡哭泣,不僅僅是因為“哭泣”代表着軟弱,更多的還是因為,哭泣這個動作除了緩解情緒,對於改變現狀沒有太大的用處。
相比較來說,溫子君更喜歡將想法付諸於行動。
這幾年,mary沒有再頻繁的找她,兩人只是很平常的不時出來吃個飯,談談天,內容不着四六,基本上都與黑xx無關。
九一年七月十四的那天,mary胸有成竹,似乎很想讓溫子君跟着她,跟着韓琛做一番大事業。現在卻像是斗敗了的公雞,只談風月,無關正事。
尖沙咀這個黃金地,倪坤走了,還有倪永孝,如果那一年沒有倪永孝,韓琛是否真的會成事?溫子君對此表示很懷疑。
可是mary大概是不會懷疑的,聯想到那天mary的表現,讓溫子君很難不產生什麼猜測。
正因為如此,她更加不能加入mary,倪坤無論怎樣,都是陳永仁的親生父親。
溫子君不能加入mary,並不代表她不能假如倪家。
很多時候,很多事都是可以聯繫在一起的,只是端看你怎麼看而已。
陳永仁很優秀,這點不可否認,但是不是警察局裏那麼多的學警就只有陳永仁一個優秀學員?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可為什麼要是陳永仁,為什麼非陳永仁不可。
溫子君唯一能想到的,跟陳永仁有聯繫的,就只有倪家。
黃志誠在下很大的一盤棋,陳永仁是他手上的棋子,想要這局贏,不一定要幫棋手支招,作為另一個棋子,也並無不可。
只不過溫子君不喜歡做被人掌控的棋子,她更喜歡自我支配,哪怕是作為一個棋子。
——
“你怎麼樣?”探監室里,溫子君拿起電話問。
陳永仁頂着一張鼻青臉腫,甚至有些破相的臉,對着話筒道:“沒事。”
沒事,永遠都是沒事,無論是胳膊脫臼還是斷掉肋骨,陳永仁的回答永遠都是沒事。
溫子君有的時候真的很想撬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在想什麼。
但是她又不可能真的動手,所以她也只能道:“沒事就好。”
陳永仁微笑,由於嘴角有傷,這微笑小小的扭曲了一下:“上次在法庭,你沒事吧?”
之前判決結束,所有人起立時,溫子君的眼前黑了一下,幸好邊上有人扶住了她。
“可能加班太累了吧,”溫子君也不是很確定:“你放心,我回去看醫生的。”
“探完監就去。”陳永仁有點固執的道。
“好。”溫子君答得很痛快。
“我出去的時候要看診斷書。”陳永仁又補了一句。
“……”本來隨便應付的溫子君被噎了一下,沒好氣的白了陳某人一眼:“知道了。”
“嗯。”陳永仁見好就收。
兩人-大眼對小眼的對視了幾秒鐘……主要是陳永仁進監獄太頻繁,溫子君也每次必去探監,兩個人所有能說的話基本上都說過了,頓時有些詞窮。
不過他們也習慣了,兩個要一起一輩子的人,如果什麼都一定要用言語來表達,也未免太過失敗。
“對了,”陳永仁終於想起一件事來:“幫我個忙。”
“什麼事?”溫子君好奇,這還是第一次。
“去買點東西,祭拜一個人,昨天去世的,祭拜的時候,就說……是替他的兒子傻強祭拜的。”陳永仁說著,順便告訴了溫子君祭拜的地址和名字。
溫子君從包里找出紙筆,記下了陳永仁所說的話:“你朋友?”
“算是吧。”儘管停頓了幾秒,陳永仁最後還是稱了是。
抬了一下眼皮,溫子君有點小驚訝,陳永仁混了這麼久,從沒說過誰是他的朋友,而他經常在一起的古惑仔也沒有傻強這個人,很顯然,是和這個在監獄剛認識沒幾天的人成為了朋友。傻強,傻強……溫子君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繼而她好像想到了什麼,笑了笑:“你朋友,一定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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