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無盡的黑暗
ICU病房內,心電監護儀滴滴滴鳴叫起來,主治醫生迅速趕來,護士長急急地說:“主任,病人四項指標緊急——”
“生命體征”,主治醫生頭髮花白,一雙眼睛威嚴有神,他打斷護士長直接問一旁的住院醫師。
“血壓89/62,ST段抬高,T波倒置,出現肺栓塞癥狀,血壓降到80了,主任——”,住院醫師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術后肺栓塞,情況危急時很可能會猝死。
主治醫生俯身翻開病人的眼瞼觀察,她的瞳孔散大,隨即心臟驟停,呼吸衰竭。
“進行心肺復蘇,靜推腎上腺素”
隔着重症監護室的玻璃,方苓看到醫生按壓捶打女兒的胸部,而女兒毫無知覺,霎時腿軟,身子往下滑,被舒昱鳴大力撐住,帶進自己懷裏。
“咱們女兒會沒事的,老舒你說是不是?”,方苓焦急地盯着舒昱鳴。
舒昱鳴心中劇痛,點點頭,堅定地說:“對,咱們女兒一定會渡過難關的,我們要相信她!”
昨天他接到消息,連夜趕過來,女兒正在醫院搶救,前天和他打電話有說有笑,叮囑他好好休息,注意身體,為何一夕之間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
“老舒,我後悔,後悔哇,當初就是敲斷她的腿也要把她留在老家工作,錢少不要緊,至少活蹦亂跳,可自打她當了記者,出的事一次比一次大,以前斷肋骨,現在連命都快沒了,你說我怎麼辦,這個不孝的丫頭”,方苓哭得撕心裂肺,突然她想到了什麼,伸手啪啪地扇自己的臉。
“么妹”
“阿姨”
高旻看了眼崩潰的方苓和攬住她肩膀安慰的舒昱鳴,默默退到一旁,專註地盯着躺在ICU的舒楝,那雙愛笑的眼睛緊緊閉着,彷佛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雙手合十抵住額頭,向上天祈禱,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呼吸,他願意付出一切。
“舒楝剛出生那會兒,我一邊照顧她,一邊下地干農活,晚上她哭起來沒完沒了,我又累又困,真的感覺撐不下去了,忍不想要是沒有這個孩子多好,我還能重新開始,還不至於因為一段失敗的婚姻變得更加悲慘”,方苓眼神獃滯地說完,慘然一笑,“這是老天在罰我,罰我為母不慈,所以要把她帶走!”
“么妹,你胡說什麼”,舒昱鳴眼淚一下流出來,“你怎麼能怪自己,是你把舒楝拉扯大,你把她教育得很好,她正直、善良——”,他哽咽着說不下去,悔恨萬分,“怪我,都怪我,我沒有盡父責,我……都是我不好!”
二位老人抱頭痛哭,高旻的心也在被煎熬撕扯。
醫生不斷地調整搶救方式和用藥劑量,1個小時后,舒楝的心跳終於趨於平穩。
主治醫生走出ICU,高旻立刻迎上去,“鄭主任,情況怎麼樣?”
舒楝父母也止住哭聲,殷切地盯着醫生。
鄭主任摘下口罩,“病人身體多處受傷,失血過多,撐過內臟損傷,還必須戰勝嚴重的腦挫傷,目前處於藥物昏迷狀態,等水腫消了以後,才能檢查神經是否正常”
“醫生,腦挫傷會有什麼後果?”,方苓眼角還掛着淚,像所有忐忑的家屬一樣,等着聽裁決親人生命的宣判。
“頭部損傷情況各異,可能會造成失憶——”
“什麼!?”,方苓頭暈地站不住,“醫生,你是說我女兒她,她醒過來後會不認識我?”
高旻臉色剎那變得蒼白,“鄭主任,你的意思是會造成永久性失憶,還是暫時的?”
“病人恢復意識,一段時間後有可能完全恢復記憶,也有可能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所以,很難說”
“還會有其他後遺症嗎?”,高旻追問。
鄭主任嘆了口氣,“由於暴力造成的衝擊傷直接作用於腦部,造成顱內積血,壓迫視神經,極可能導致雙目失明,不過你們放心,我們將會同眼科專家會診,一起研究最佳治療方案”
鄭主任嘆了口氣,“由於暴力造成的衝擊傷直接作用於腦部,導致腦內積血,壓迫視神經,極可能導致雙目失明,不過你們放心,我們將會同眼科專家會診,一起研究最佳治療方案”
“醫生,請你一定治好我女兒,拜託了!”,此刻舒昱鳴不再是光環加身的兩院院士,他是一名無能為力的父親,說著父親們都會說的話,“請救救我女兒”。
“請放心,我們會盡全力的!”
得到主治醫師的保證,舒昱鳴和方苓執手相望,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希望。
“舒教授,你和阿姨回舒楝的公寓休息吧,醫院這邊我留下就可以”,兩位長輩面色疲倦,再熬一夜恐怕吃不消,“車在醫院門口等,舒楝這邊不用擔心,只要她有醒轉的跡象,我第一時間通知二位!”
“你是……”,舒昱鳴一直為女兒的安危憂心忡忡,根本沒留意到這位年輕人,一時不知怎麼稱呼。
“舒教授,我是舒楝的朋友”,高旻頓了頓,解釋,“你以前在哈佛做客座教授時,我聽過你的課——我叫高旻”
“哦,你是哈佛數學系格羅斯特教授極力招攬的那名亞洲學生,他聽說你在矽谷創業,非常遺憾,認為是數學界的遺憾”,舒昱鳴不禁回憶起老友那痛心疾首的模樣。
怕舒昱鳴學究起來沒完沒了,方苓急忙插話,“小高,還是阿姨留下吧,你夜裏坐飛機從國外回來,到現在眼都沒合一下,幫舒楝安排醫院,找主治醫生,忙裏忙外都指着你一個人,阿姨遇到事六神無主,什麼忙都幫不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孩子,阿姨謝謝你!”,說著又開始淌眼淚。
“阿姨,千萬別這麼說”,高旻連忙安慰她,“舒楝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國內我沒有其他的親人,我……”
看到高旻眼圈發紅,方苓握住他的雙手,輕輕拍了拍,“阿姨都明白,舒楝有你這樣的朋友,是她的福氣!”
“舒教授是不是心臟不太好,我看他氣色很差,你們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養足了精神再過來,不然身體累垮了,誰照顧舒楝?”
方苓望了眼舒昱鳴,面青唇白,似乎是心臟不舒服的前兆,她從包里翻出速效救心丸遞給他,“趕緊吃了——小高說得不錯,咱倆先回舒楝那兒休息一晚,我看你身體扛不住!”,又對高旻說,“小高,我和老舒先回去,這裏辛苦你了!”
每個人都盼望着明天舒楝能睜開眼睛,然而兩周過去了,她依然昏迷不醒,希冀落空的同時,令人升起一絲恐懼,從此之後,她會不會都如此這般無知無覺,動也不動地躺着,拋棄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
“不會!”,當方苓表達擔憂時,高旻堅定地說,“我已經組織世界上最頂尖的專家飛過來會診,他們一定會讓舒楝恢復健康,舒楝很堅強,我相信她不會令大家失望的!”
得到主治醫生的許可,探視舒楝的訪客多起來,有同事,有朋友,還有客戶,高旻發現舒楝交遊廣闊,遠不止他一位“好友”,心中不免五味雜陳,為什麼他的心門只為她而開,可她卻始終徘徊在他的心門之外?
怪就怪他和舒楝對“好友”的定義不同。
舒楝說過,如果結婚,願意和伴侶像朋友一般相處。
他想做與她結婚的“朋友”,無法只做“普通朋友”
醒來吧,快醒吧,求你……
探病的人來來去去,沒有誰去琢磨高旻與舒楝的關係,有人約莫知道他們曾短暫合作過一段時間,只有胡琳看出了端倪。
“我小舒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她會沒事的!”
艱難時期,誰都喜歡聽樂觀的話,高旻也不例外,他笑着說:“謝謝”
胡琳看他靦腆的笑意,忍不住逗他,“我早就說,小舒傻人有傻福,這不等到你了嗎?”
高旻笑得有些苦澀,“或許是我表現得不夠明顯,舒楝只把我當朋友”
“旁觀者清,其實去普陀山燒香遇見你那次,我就看出來點眉目”,胡琳想假如時間能停留在那時候多好,舒楝健康有活力,陳翟林還是好父親,好丈夫。
過去愈美好,現實越殘酷。
胡琳黯然,勉強笑了笑,“我先回去了,有好消息記得告訴我”
“好,我讓司機送你回去”,高旻將她送出病房。
舒楝在他們身後靜靜躺着,落日的暮光給她蒼白的臉染上一抹暖色。
胡琳回頭,深深看了一眼,向前走去。
有些人不相見,卻偏偏打照面。
陳翟林扶着肚子微凸的丁姣姣,看見胡琳的一刻,立即鬆開手,面紅耳赤,支支吾吾,“我只是陪她來做產檢,沒,沒別的意思”,話說得掩耳盜鈴,連他都覺得無恥之尤,於是更加的慌張無措。
胡琳的手拂過腹部,那裏原本孕育着一個生命,卻因為父母齟齬,再也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上。
情人變陌路,不過如此。
胡琳的目光像寂滅的炭火,只余冰冷的灰燼,“老陳,這兩天你抽空,咱們把離婚辦了,兒子跟我,你沒意見吧?”
陳翟林想說什麼,被丁姣姣拉住胳膊,“陳哥,我肚子疼,咱們快走吧,否則排不上專家號!”
胡琳笑了笑,帶着輕蔑,腳步不停地走出醫院大堂。
陳翟林悵然若失地呆站在原地,他曾偷偷找過舒楝,請她勸胡琳原諒自己,舒楝說,她會幫忙,但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陳哥,通常婚姻一方有外遇,多半以分手告終,特別是你和那誰在酒店開房,還被胡姐抓了個正着,這種情況,基本上沒有回頭路,對於女人而言,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見是一回事,所以有些錯是不能犯的!”
高旻聽說這件事時,胡琳帶著兒子已經回到父母所在的北方城市,看着躺在病床上就像甜睡的舒楝,他輕聲笑了,握住她的手說:“喂,你的烏鴉嘴又應驗了”,過年期間,驚聞胡琳流產的噩耗,舒楝就斷言,這對昔日恩愛夫妻會拆夥。
“你說哪天自己快掛了,讓我找專家搶救你”,高旻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難看,“我給你請了地球上最頂尖的醫生,他們能治好你的傷,卻不能讓你醒來,對我說,眼下只能等待奇迹,bull**!”
喬航在門口悄悄站了會兒,又退了出去,自從舒主編出意外后,老闆幾乎沒離開過醫院,為了方便照顧舒主編,和她一起住進VIP病房,連公務也在這裏處理。
高旻聽到腳步聲,知道喬航找他有事。
輕輕替舒楝順了順頭髮,高旻盡量笑得開心,“等等,我馬上回來陪你”
將積壓的文件一一簽完,高旻抬頭,“公司那邊你盯着,必要時手機聯繫,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您需要休息,可以安排最好的護工照顧舒小姐”,高旻忍不住提議,老闆體重掉得厲害,雙頰凹陷,一向注重儀錶的人居然鬍子拉碴,真不知道,跟病床上的舒主編比,誰更像病人。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老闆對舒主編絕不止友情那麼簡單。
高旻擺擺手,喬航應了聲“是”,轉身出去。
病房重新恢復安靜,舒楝的嘴角微微上翹,像她平時微笑的模樣,十分恬淡。
把椅子挪到床頭,高旻坐下,俯身趴在床邊,“老實說,我有點累呢,整天提心弔膽,神經都衰弱了,哪怕你手指動一動,好讓我安心,可以嗎?你不回答,我當你默認了,咱們打個商量,我也睡一小會兒,然後一起醒來,好不好?”
“好,你又答應了,不許賴皮……”,高旻呢喃着合上眼睛。
夢中,他才能盡情釋放恐懼,因害怕失去她而被死死壓抑的念頭紛紛冒出來,在腦中放肆叫囂。
淚水自眼角蜿蜒向下,高旻在夢魘中掙扎,“不要走,留下來——”,緊緊抓住舒楝的手,他苦苦哀求,“別走,別走”
高旻從驚嚇中醒過來,將面頰貼向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感受溫度,冰涼的觸感讓他心慌。
就在他確認監護儀的一霎那,舒楝的手指動了動,接着她皺眉,費力扯去氧氣罩,抬手去觸碰身旁那人的臉。
手指沿着蜿蜒的淚痕細細摩挲,自鬢角指尖緩緩劃過,落在下巴,新冒出的胡茬刺的肌膚微微的疼,舒楝嗓子沙啞,“我做了一個夢,天空被烏雲覆蓋,看樣子要下雨,我着急得要命,划著小木船漂在一片湖上,那湖白茫茫一片,大的無邊無際,無論我怎麼用力,都划不到岸,天越來越陰,終於,大雨傾盆而下,打濕我的頭髮,我的臉,還有划槳的手……”
“然後呢?”,高旻輕聲問。
“然後我就醒了”,舒楝粲然一笑,“原來是你在哭呀,難怪我的手濕乎乎的!”
高旻按鈴呼叫醫生,“快來人,她醒了”,聲音有着難以抑制的欣喜。隨後俯身狠狠擁抱舒楝,臉埋在她頸邊嗚咽,“謝謝,謝謝你!”
“我也覺得應該謝謝自己”,舒楝喘了口氣,笑,“被甩出車艙那一刻,摔的七葷八素,感覺快掛了,不能呼吸,四肢也不能動,哪兒都疼,疼得我想立刻見上帝或者馬克思,當時我腦子琢磨,甭管誰,只要頭一眼讓我看見,我就信,哈哈,我也有不講原則的時候——不過,屋裏為什麼這麼黑,沒開燈嗎?”
高旻僵住,他聽到自己機械的聲音,“我們等醫生來,好不好?”
一次又一次精密的檢查,醫生的說辭從“等待奇迹”換成“需要時間”。
四月的風拂面而過,五月的蛙聲如期而至,陪伴無眠的人度過漫漫長夜,六月的空氣中充滿着陽光熾烈的味道,夏季來了。
舒楝緩緩張開眼睛,沒什麼不同,和昨天一樣,醒來看到的依然是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