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她的城
回家的路舒楝開車,高旻望向窗外,冬日暖陽下的北方小城蘊藉溫吞,像一支慢調子的歌,被時光拋在後頭,灰色的家屬樓群維持着八十年代初的建築風格,街角相熟的行人提着菜籃寒暄,臉上帶着和煦的笑意。
鴿群掠過灰藍天際,留下嘹亮的哨音。
高旻的目光投向舒楝的側臉,帶着不自知的溫柔,因為一個人,他愛上了一座城。
舒楝開着龐然大物,在熟悉的街巷中穿梭,察覺高旻看她,以為他想聊天,隨口問:“是不是平淡無奇?”
高旻從思緒中回神,好半天才意識到舒楝在問什麼。
“人情味濃,看得出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日子過得很閑適”
舒楝瞟了眼路邊的菜市場,臨近晌午,正是人間煙火時分,買菜回家做飯的人不緊不慢地往回走,偶遇熟人,親熱地拉着手攀談。
“地方小,半個城都是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情太濃,有時候也受不了哇,七大姨八大姑操心你的事就像操心她們自己的事似的,煩不勝煩!”
高旻莞爾,“大都會人情冷漠,你喜歡?”
“哎喲喲高總,像咱們這些大齡未婚人士的樂土在哪裏?還不是在人情淡薄的鋼筋水泥森林裏?”
“聽上去你對故鄉意見很大”
“不是……你往南走,小城鎮發展迅速,一天一個樣,你再瞅這裏,像改革的春風沒吹到似的一成不變。為什麼發展不起來,這裏邊的道道可多了,相信你也明白”,舒楝嘲諷地撇撇嘴,“也不是沒好處,我一年半載地回趟家不至於迷路,街還是那條街,路還是那條路——你想感慨世事變遷白雲蒼狗的機會都沒有,老熟人,老地方!”
大街小巷掛着五色彩旗和紅燈籠,春節將至,整個城市都洋溢着節日喜慶的氣氛,年味濃厚,高旻收回目光,笑笑,“我很喜歡,大概有眼緣吧”
舒楝將車停在一幢獨門獨戶的兩層小樓前,她推開車門,一腳踏地,正要下車,忽然扭過頭,沖高旻擠擠眼睛,幸災樂禍地說:“嘿,老兄,我們這兒的人特親切,多體會,但願你的美好初印象不會改變”
這算提醒嗎?高旻啞然失笑,拎着行李箱站在街上來回望了望,類似結構的二層小樓還不少,“別墅區?”
舒楝噗哈哈大笑,“有這麼毛胚的別墅區嗎?忘了跟你說,我們這片叫城中村,是自建房,手頭有錢的人家都去買帶電梯的框架結構樓,剩下的人等政府拆遷等得望眼欲穿——走,咱們進門吧,回頭我帶你四處走走,有段古城牆還是值得一看的!”
大門內停着一輛紅色□□,舒楝隨口說:“我媽的代步工具,地位比我高,像我這種常年在外的人,差不多快被從家裏除名了”
外面看不出什麼,小院內別有洞天,影壁前種着竹子和石榴樹,牆角的臘梅正吐露芬芳。
“我媽喜歡蒔花弄草,提前培養興趣,為退休做準備”
高旻駐足觀賞,庭院佈局掩映有致,方寸間意境深遠。木棧道左側佈置着一組東瀛風造景小品,修建整齊的常綠灌木、石燈籠、凈水缽、添水竹筒、石蹲踞,一旁種着紅葉雞爪槭,瑟瑟的寒風中,葉子四散飄零。右側辟了幾塊花圃菜地,雖然草木凋敝,來年春天想必會繁花似錦。
“還不錯吧,景觀材料都是我從天然石材市場上拉回來的,本來想弄成中式庭院,可惜像樣的太湖石太貴了,湊合事吧”
“我看挺好,頗有野趣”
“我和我媽去大理玩,住在蒼山腳下的客棧,回來后她念念不忘,迷得不得了,我們就照貓畫虎搞了個山寨版出來,跟你家的園林比,肯定不倫不類”
廊檐下掛着兩盞紅色紗燈籠,武俠風撲面而來,確實挺像打尖的客棧。高旻握拳抵唇輕咳了聲,掩去笑意,這母女倆的喜好一古一今,一中一外,真是南轅北轍啊。
卯榫結構的木格子門窗古色古香,高旻站在門廊下換上早已準備好的便鞋,舒楝拉開門扯着嗓子喊,“媽,我們回來了”
“來了來了,我說你這孩子快到時怎麼不告訴我一聲,飯提前早做好了,現在都涼了,還得回鍋熱”,樓上的人一疊聲地說,透着親熱勁,風風火火地從二樓下來。
方苓年近五十,身量苗條,保養得當,一雙杏眼和藹可親,眉目間與舒楝並不十分相似,略略看了眼,高旻垂下眼睫,執晚輩禮,畢恭畢敬地說:“阿姨,打擾了”
方苓先驚后喜,現在年輕人中禮數周到的實在不多見。
舒楝也愣了愣,高旻躬身一禮,那架勢跟會見國家領導人似的,鄭重過頭了,拿眼瞥他,一臉正劇范兒,將熱情的方女士襯托得格外喜感。
見自己老媽不尷不尬的樣子,舒楝眼色很快地說:“媽,我給你介紹下,這位就是我對你說要來做客的朋友,高旻。你那件墨綠色的羊絨披肩就他送的!”
舒楝途中打過電話回家,含含糊糊也沒交代清楚,現一瞧,來客斯文白凈,彬彬有禮,方苓看在眼中喜在心上,暗道自家閨女果然有一手,不談朋友則已,一談就談個長臉的,瞧瞧這小夥子,要模樣有模樣,要身高有身高,真是無一不好,無一不滿意。
舒楝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方女士的眼神不對勁啊,怎麼像瞅女婿似的,還沒等她把誤會澄清,方苓一個箭步衝過去,自來熟地挽住高旻的胳膊往樓上帶,“走走走,樓上的房間收拾好了,把行李放下洗洗吃飯,阿姨給你做了紅燒肉扁豆燜面,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高旻過往的人生中極少與女性長輩相處,更不曾有人像舒楝的母親這般對他關懷備至,在很多人眼中,包括他的母親,都當他是一名早熟的神童,神童理應能處理好任何事情,不需要親切叮嚀,溫情對待,他被嚴格按照成人世界的規則培養長大,所以突如其來的關心與體貼令他有幾分無措,但很快鎮定下來,恭敬地回答舒母由詢問他飲食習慣引申開一系列探詢。
舒楝被親媽拋諸腦後,她瞬時頭大如斗,方女士摸底盤查心中的小九九是人都聽得出來,高旻也不知道機智地岔開話題,平時不挺能掰扯的嘛!
方苓不知女兒正埋怨她,把高旻送進客房,絮絮叨叨又拉了會兒家常,摸清了准女婿的家庭情況,心滿意足地抬腳走出來,冷不防被埋伏在一邊的舒楝拽到了拐角處。
“誒,你這孩子,毛毛躁躁的,就不能像個女孩子一樣文靜點?你看人家小高,多有禮貌,多有教養,我也納悶了,這麼好的孩子到底看上你哪一點了!”,方苓瞪了舒楝一眼,不滿地說。
“方女士,你的胳膊肘往外拐地有點厲害啊,我可對你說,就那‘小高’是我老闆,此外,我也不用他賞臉看上我哪一點,我們就是普通朋友關係!”
“普通朋友?”,方苓嗓音拔高,不相信地反問:“普通朋友送你媽我萬數來塊錢的圍巾?打量你媽我不認識牌子貨?”
舒楝無奈,只好把話往明白處說:“那是因為我幫了他忙,‘大忙’!像他這種有錢人隨手送禮就跟送棵大白菜似的,沒什麼特殊意義,總之,你別多想,也別太殷勤,不然多讓人有壓力呀,再者,他未來丈母娘肯定不是你方女士,你可千萬別表錯情,惹人看笑話!”
方苓半信半疑,“真的?”
舒楝點頭,“比真金還真!”
“我就說呢,你一直倒霉,怎麼突然交上桃花運了!”,方苓空歡喜一場,心裏的失落那叫一個排山倒海,嘆了幾口氣,板著臉對舒楝說:“既然人家當你普通朋友,你可別有多餘的想法,你媽我就吃了一廂情願的虧,半輩子搭進去了,說什麼你也不能步我後塵!”
“哎喲媽,你倒勸上我了,你閨女我多有譜啊,特別是在男女問題上基本可以立地成佛了!”
“別跟我瞎貧,一點正形都沒有!”
眼瞅着方女士的憤怒要升級,舒楝立馬端正態度,“媽,我多大歲數了,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這個世界什麼都可以爭取,唯獨感情不能,你放心好了,我不會犯糊塗的!”
“你啊就是想太明白了——快點收拾,下來吃飯!”,方苓拿她這個貧嘴刮舌的女兒沒轍,你說什麼,她都有一套歪理應對,兒大不由娘,唉,暗嘆一聲,轉身下樓。
舒楝回自己屋換好衣服,敲了敲隔壁半敞的門。
“請進”,高旻打開門,看到換裝的舒楝不禁一笑。
舒楝穿着運動服,最絕的是胸口綉着“實驗中學”四個大字。她約莫知道高旻笑什麼,嘴角一彎,自嘲,“別看我們那時候的校服丑,但質量沒得說,十分耐穿,而且我媽特有先見之明,每次訂校服,都替我把尺寸多報10厘米,保管能穿一輩子!”
說著,她朝屋內探頭看了看,“感覺還行嗎?不滿意的話你可以和我換房間”
高旻眼中漾着笑意,沉默了片刻說:“不必,我很喜歡”
能言善辯的高老闆今天詞彙量匱乏,翻來覆去一句“我很喜歡”,不過也理解,初次到別人家中做客,自然要客套一番。舒楝眼珠子骨溜溜轉悠了一圈,到嘴邊的玩笑話咽回肚子,只管招呼他一起下樓。
舒楝此番皮裏春秋確實冤枉高旻了,他沒說客氣話,這間屋子雅緻乾淨很合心意,他看第一眼便喜歡,如同羈旅還鄉,情怯之餘,漂泊浮蕩的靈魂有了歸處。散發著茉莉清苦氣息的被褥他喜歡,床頭的樹皮枱燈他喜歡,光潔妍麗的漆地板他喜歡,陽光透過木窗欞投下淡淡的柵格陰影他喜歡,或者說,與舒楝相關的一切他都喜歡,而這欣悅的心情無法向她言表,那太冒失。
舒楝環胸踏着懶散的腳步走下樓梯,斜眼打量身邊的高旻,他也換了便裝,黑色衛衣內搭白襯衫,下配煙灰色細羊毛褲,乍看像久居象牙塔的治學人士般溫文爾雅,工作時迫人的氣勢收斂得一乾二淨,全然不似冷血的投機商人。
——她哂笑,挺會裝!
高旻見舒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遂挑眉露出疑惑的表情。
舒楝訕訕一笑,“那啥,先給你提個醒,我媽這人吧沒什麼距離感,她要對你過分熱情,問東問西,你別介意,多包涵”,稍停了停,皺皺眉,“且不說我媽,這座城都沒有距離感,反正碰見閑極無聊亂打聽的人,你打太極就對了,我一般都是這麼應付的”
這是給他打預防針么,瞧她眉毛打結的模樣,大約也深受其苦,高旻暗暗發笑,裝作不在意地說:“那倒沒什麼”
“如此”胸懷,那就好好領受吧。舒楝聳聳肩,不再多言。
高旻吃相優雅,好像他在享用的不是麵條,而是法式大餐,小口喝湯,細嚼慢咽,咀嚼時一絲聲響也沒發出,碗筷也輕拿輕放。
人皆有喜好,方苓是鄉下人,見慣了光着膀子下地幹活的粗漢子,他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沒甚講究,性格粗獷豪放,可她喜歡的偏偏是另一種,好比眼前人,文雅秀氣,她一輩子偏愛書生,也希望女兒找個這樣的男人。心裏不是不可惜的,小高的家世尋常人攀不上,居家過日子還是門當戶對的好。
失望歸失望,方苓收拾心情,把高旻當成子侄看待,滿眼的慈愛,在一旁勸吃勸喝,生怕高旻吃不飽餓肚子。
舒楝那碗麵條一早吃完,慢條斯理地啃着甜瓜,不時地往高旻那邊瞟上一眼,奇了怪了,他臉上沒有半分不耐煩的神色,方女士嘮叨起來沒完沒了,他居然扛得住,真是好涵養。
高旻用紙巾擦了擦手指,方苓這才注意到他有一雙漂亮過分的手,記憶深處的那個人也有一雙好看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甲縫裏也乾乾淨淨,正是這樣一雙手扶起了跌倒在地的她,替她拍去塵土,黑漆漆的眼睛飽含擔心,他輕聲問:“么妹,摔疼了沒有?”,自此後,她就把他刻在心上,一輩子都忘不了。
方苓怔忪間,高旻打開一個珠寶盒,黑色天鵝絨上放着一套玉石鑲鑽首飾,顏色濃翠鮮艷,水頭飽滿充盈,綠汪汪得好似要溢出來。
高旻頷首低眉,“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這……太見外了”,方苓訥訥,又不是營養品,她收不收都為難,怕就怕禮太重,做長輩的貿然收下不合適。
“不過工藝略好,不值什麼”,言下之意不貴,讓她打消顧慮安心收下見面禮。
方苓的老姊妹們也有戴翡翠鐲子的,白底上飄着指甲蓋大小的綠花,去專櫃問價也要萬兒八千,小高送的玉倒綠的通透,一點雜色都沒有,越看越假,但做工精緻,樣式也不老氣,很能入她的眼,既然沒花多少錢,那麼收下也無妨,到底是小高的一片心意,愛不釋手地摸了摸光滑細膩的珠子喜孜孜地說:“我前兩天做了套旗袍,配這套首飾正好,我回屋換上,你們給我掌掌眼,看看成不成”
等方女士的身影消失,舒楝方拉回視線,用餘光瞟高旻,他一派風輕雲淡,修長如玉的手指閑閑敲着桌面,大有任你猜度忖測,我自巋然不動的從容不迫。
舒楝不懂玉石,眼力不濟,鑒別不出真假,可她知道高老闆送出手的禮物一定不會摻假,因為他送得起。問題是她不能昧着良心佯裝無知,這套珠圓玉潤的翡翠首飾價值難以估量,搞不好是天價,她哪來的立場收下如此貴重的禮物。
“高總,咱們的交情你送點吃的喝的補品之類的,我肯定不駁你面子,開開心心地讓我媽收下,但——”,舒楝抬下巴朝精美的珠寶盒努了努,“這個不能收,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媽想要首飾還是當女兒的孝敬她比較合適”
高旻不置可否,笑笑,“我這麼趁錢,送禮跟送棵大白菜似的沒分別,再說你幫了我‘大忙’,送什麼答謝你都不為過”
拿舒楝的玩笑話堵她,高旻損人兵不血刃,舒楝只好不兜圈子順着他的話說:“我是幫了你‘大忙’不假,你給我股份讓利,對我而言已相當公道,這套翡翠首飾我不能白拿,你開個價,我補錢給你”
高旻蹙眉,不得不斟酌說辭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暗物質資本在緬甸帕敢投資了兩座翡翠礦坑,玉雕師在雕鏤千里江山圖時利用剩下的原石打磨鑲嵌成一套珠寶首飾。如你所見,正是我送阿姨的這套翡翠首飾,一它沒用來交換,二它沒用來銷售,嚴格說不算商品,所以我沒辦法開價給你,你真的不必太過介懷”
在舒楝的認知里,再親密的朋友,也有楚河漢界之分,特別是異性朋友,一旦越線過火,友誼就不再純粹。之前她接受高旻的禮物尚心安理得,是因為工作中牽涉到利益往來,高旻有求於她,許以重金,乃至送禮示好,都十分正常,而現在他們銀貨兩訖,那這套無價珠寶不啻於燙手山芋,高旻的理由壓根站不住腳,鑽石經銷商何其多,也沒見他們的親人和朋友人手一顆。
當商人做一件事不逐利時意味着什麼?
舒楝盯着高旻的眼睛,試圖搜尋蛛絲馬跡,好證實她的猜測並非異想天開或自作多情,然而令她疑惑的是高旻的眼神很坦蕩,臉上也並無異色,難道自己多想了?
高旻任她打量審視,從頭到腳一絲破綻也無,他豎起食指,打斷舒楝的沉思,“我和阿姨投緣,你就當成全我的一片孺慕之情”,他笑了笑,滿眼的戲謔,“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呢在人情維護上還是很捨得下本的,咱們來日方長,總有用得着你舒主編的時候,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鄙人不屑為之”,說完,輕飄飄地撇開目光,唇角一彎,“阿姨出來了,你心裏那桿秤趕緊收起來,朋友間的感情不是這麼算的!”
舒楝噎住,眼瞅着穿了旗袍挽了髻的方女士一路裊娜地走過來,拿起珠寶盒中的首飾往自己身上招呼,戴了耳環不說,還套上手鐲,翹着蘭花指左看右看,一張臉笑開了花。
這也太不客氣了吧,舒楝嘆為觀止,可惜沒攔住躍躍欲試的方女士,見女兒一個勁地使眼色,她沒好氣地甩了個白眼,“咋地,你眼睛抽筋啦?”,轉頭和風細雨,“小高呀,來,幫阿姨戴上項鏈”
有個四六不着調的閨女,她方苓是享不了女婿福了,心頭黯然,脖子后咔嗒一聲響,那是項鏈搭扣合上的聲音。高旻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略略偏頭,恭維話不用打腹稿脫口就出,“翡翠配旗袍最能表現出東方女性的溫婉氣質,而阿姨無疑將此種氣質演繹地淋漓盡致”
金絲盤紐,潑墨梅花,孔雀藍旗袍與晶瑩剔透的滿綠翡翠將方苓襯托的高貴典雅,古典氣息十足,舒楝霎霎眼,覺得有點認不出方女士了。
方苓伸手抿了抿鬢角,儀態萬方地起范兒,頗有些民國舊日風情,又顯擺似的款款走了幾步,心想待會兒去舞蹈隊會會老姐妹,好讓她們也羨慕羨慕她。
突然她耳尖地回頭,看向舒楝,“你手機是不是響了?”
“有嗎?”,舒楝從兜里掏出手機,她原本打算吃晚飯回樓上睡覺,順手調低了音量,就這麼點動靜方女士都聽到了,耳朵靈敏度不是一般的高,難怪八竿子打不着的閑話她也聽得到。
“誰打過來的?”,方苓湊近瞄了眼,心中有了數,撇撇嘴故作鄙夷,鼻子重重地哼了聲,“那個人啊——”
那個人有名有姓,叫舒昱鳴,是舒楝的親爹,常年不見面,通常電話聯繫,久而久之,就成了方女士口中的代號。
高旻扮演合格的背景板,默不作聲地坐在沙發上靜靜喝茶,眼中含着興味,留心聽着母女倆的雙口相聲。
舒楝成心逗方女士,作勢轉身,“媽,我去院子裏接電話,不然你聽了多鬧心”
“幹嗎要出去接電話,小高是外人嗎,打個電話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就在屋裏打,開免提,我倒要看看他這回又磨嘰什麼!?”
看着方女士言不由衷地模樣,舒楝瞭然地笑笑,接電話開免提,舒昱鳴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諸如什麼時候回家的,打算在家住多久,年後上班怎麼走,是乘飛機還是坐動車,漫無邊際地聊了些有的沒的后,舒昱鳴期期艾艾地問能不能到北京他那邊住幾天。
舒楝扭臉看方女士,方女士頭一擰,惡聲惡氣地說:“看我幹嗎,我會阻止你探望親老子嗎?”
好吧,謹遵懿旨,舒楝故意大聲說:“爸,你聽見了嗎,我媽讓咱父女倆趁過年團聚呢”
方苓朝屋頂翻白眼,扯着嗓門喊,生怕那頭的夏夢怡聽不到?那女人的心眼比針尖還小,往年舒楝去北京看她爹,都不說請到家裏吃頓飯,跟防賊似的,當真小家子氣!
舒昱鳴正愁找不到借口慰問前妻,女兒遞上話茬,他趕忙接腔,“你母親她……最近還好嗎?”
“哼,沒話找話,我好的很,不勞費心!”,方苓面上不耐,耳朵卻支棱着一字不落地聽着。
舒楝如實傳達老媽的意思,“我媽過得挺樂呵的,沒病沒災”
“那就好,那就好”,舒昱鳴喃喃道,似無限悵然。
這一腔幽怨委實沒道理,若有難捨的情緣,三十年過去,說什麼也晚了,舒楝微嗤,清清嗓子,開始添油加醋,“我媽業餘生活一點都不枯燥,這不,和她的朋友一起組了個舞蹈隊跳華爾滋——”
“你媽之前不是跳廣場舞嗎?”,舒昱鳴心裏頗不是滋味。
“廣場舞太沒難度了,我媽現在感興趣的是華爾滋,她的舞伴是位退休的大學教授,特別儒雅,就是他帶我媽入門的,倆人搭檔別提多默契了,簡直是絕配,沒準年初五的國標舞比賽他們能拿獎呢!”
舒昱鳴默了默,心情複雜地說:“你媽和那位教授……”,但他哪有資格追問,往事已矣,獨獨留下苦澀的況味,無論如何,他希望吃盡苦頭的么妹晚年有靠,生活幸福。
聽着有點酸吶,使君有婦,就別搞舊情難忘這一套。況且這不是第一回了,她十五歲那年,有人給方女士介紹了個對象,工作長相都不錯,方女士被媒人攛掇得有幾分意動,後來接了舒昱鳴的電話,就沒了下文。
舒楝當然不會認為是父親從中作梗,但他態度猶疑,當斷不斷,明知前妻忘不了他,還不時地表關心找存在感,就像驢前面拴根胡蘿蔔,老勾着她,她能揮別過去重新開始嗎?
趁此機會暗示老爸,讓他過自己的日子,別老惦記她和方女士,黃花菜早涼透了,就甭做無用功了,這樣大家都省心。
“那位教授姓顧,喪偶,子女都在國外,跟我媽挺般配的,你也知道,我媽不就是喜歡有文化的嗎,你她沒能高攀上,這個沒準行!”
雖說加了料,舒楝說給老爸聽的這番話也不全是假的,方女士自從加入老年國標舞團,聯絡閨女的次數直線下降,偶爾打電話也不舊調重彈催她相親,掛在嘴邊的都是舞團的事,其中顧教授的名字出現的頻率最高,估摸着多少有點好感。
舒楝一邊忽悠舒昱鳴,一邊尋思,老媽和顧教授的事沒準還真有門。
舒昱鳴聽着心中不是滋味,囁嚅了半天,終將話咽回肚裏。
父親沉默,舒楝大感尷尬,料想能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幸虧此時夏阿姨喊父親見客,否則不知如何收場,畢竟她編瞎話了。
舒楝訕訕地收線,腦後掌風襲來,方苓一巴掌拍過來。
捂着脖子回頭,舒楝瞪眼兒,“媽,你幹嗎打我?”
方苓氣了個倒仰,“嘿,你還跟我呲牙,有你這麼編排你媽的嗎?”
“那能叫編排嗎,那叫衷心地祝福,我覺得顧教授人不錯,你倆在一起做對老來伴多好啊!”
“好你個頭!自個還操心不過來,還操心你媽!?”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