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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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畫中鬼(10)

無論引商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麼,范無救都絕不會答應她。

正如引商所說,他甚至都不敢在北帝面前將自己討好她的話重新說一遍,哪還敢幫她做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

“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時今日,這事我幫不了你。”他想也不想的拒絕了她,然後又添上一句,“而且,甭管你是為了什麼,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這種事,就算遍尋整個陰司,也就只有北帝和我們黑白無常能做得到。我和七哥斷然不會插手,你若真想如此,就去對北帝說吧。”

他態度決然,而那一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時今日”更是大有深意,引商本來也只是想換個清靜無憂,若是辦不到也就不強求了。反倒是他這樣激動的說了這番話后,竟引得竹屋裏的程玦向這邊看了過來。

現在再躲閃已經來不及,引商只能勉強對着屋裏那一男一女笑笑,然後拿眼睛瞄着薇娘的位置。她可沒忘了自己進來是做什麼的,可是現在眼看着這對男女在那裏爭吵,倒不知道薇娘去了何處。

“你……你們……”阿岑有些弄不清現在這狀況。

好在程玦先擋在了她面前,然後看向竹林中的三人,“傅薇娘已經被我送回她的住處,你們去外面尋她就是了。”

這倒是一件意外之喜,他們竟什麼都不用做就辦成了這件事。至於阿岑……阿岑的事本來就是程玦的私事,與他們有什麼關係,還是少看幾眼為好。

“走走走。”引商拉着花渡就想順着原路回去,只是還沒走幾步,就用餘光瞥見程玦也拉住了阿岑,想要強行送她出畫。

阿岑怎能甘心,自是掙扎着不肯出去,結果剛剛掙脫他的束縛跑出門,就被一道金光給擋了回來。

這道光並非程玦設下阻攔他人進來的屏障,而是出自另一人之手。那是個年輕女子,身段婀娜,自槐樹林走來,人未至,已能先聽到那聲輕笑,“這裏倒是熱鬧啊。”

她的力道太大,那道金光竟推得阿岑從後窗的位置撞碎竹屋牆壁跌出,斷裂的竹子四散飛去,引商將這一切都看得清楚,自是飛快的將身邊兩個男人都按得蹲了下去,躲過了那飛來的斷竹。

好一會兒,聽着沒什麼動靜了,三人才從地上站起了身。范無救摸着自己的後腦,難以置信的看了她一眼,“我過來是來幫你的,不是為了讓你護着我的,你再這樣,我回陰司還怎麼混?”

引商看他更覺得奇怪,她怎麼就需要他來幫忙了?他天天說著要“討好”她,可是做出的事情都讓人恨不得躲他躲得遠遠的。也不知到底是怎樣想的。還沒見過這樣非要任人家差遣的……

“剛剛那是多好的機會,哎哎哎,我還是改天再給你露一手……”他還在後面嘮嘮叨叨的。

而另一邊,姜慎自槐樹林中走來,笑着看向面前一對男女,“你們都說了什麼,也說給我聽聽?”

一見了她,本來已經跌在地上站不起來的阿岑幾乎要衝過去拚命,可惜很快就被程玦給攔下了。他擋在阿岑前面,面無表情的看着對面的姜慎,分不清心裏到底是喜是怒,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把這術解了。”

“你也不想想,你這樣說,我怎麼會解啊。”姜慎拿手指繞着自己的髮絲玩,全然沒把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放在眼裏。

引商本不想聽他們這幾人的恩怨往事,可是這個女人一來,就堵死了所有出去的道路,他們所有人都被困死在這兒了。

花渡扯着她往後退了幾步,盡量離那邊遠了一些,然後才低聲告訴她,“這事與你我無關,一會兒若是他們鬧起來,我也有辦法出去,你就當自己是來看場熱鬧的吧。”

姜慎一來,就連程玦和范無救都有些慌了,他倒是氣定神閑的,好像知道自己一定出得去一樣。

引商自然是信他的,跟着他一起往後退了退,最後乾脆坐到了一根粗壯的竹子旁邊,想看看那邊到底能鬧成什麼模樣。

程玦生前到底是怎樣死的,蘇雅一直沒有說。可是眼下不遠處那三人吵着吵着難免提到當年之事,將這些隻言片語拼湊在一起,總能拼湊出個大概來。

原來程玦當年年少身死竟真的是因為姜慎……

那段過往應該是程玦最不願再提起的往事。他自年幼時遇見姜慎起,直到身死那一天,姜慎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縱使他譽滿天下,得天下女子青睞,他的眼中也容不下其他人。可是,後來他的才華和無所顧忌的行事,終於讓先帝在駕崩前暗中囑咐太子在接位后殺了他。他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才醒悟過來,知道自己鋒芒畢露,為皇權所不容。但他終究不甘心就這樣在剛及弱冠時含冤慘死,於是開始在暗中拉黨結派,各方勢力足足鬥了一年,最後他還是被新帝的人堵在了邊境。

那時,他本有最後一計足以從那個大漠脫身,偏偏在這緊要關頭,他最信任的摯交知己出賣了他,害得他年紀輕輕慘死塞外。

那個人就是姜慎。

十幾年來,她與他亦師亦友,既是情深不悔的夫妻,也是志趣相投的知己。他從未想過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比起不甘心慘死,更多的是不理解為什麼。

直到那個美艷的女子一反常態的看着他,笑着對他說,“你從來都不知道,其實我更想看到你快點死……快些來陰間吧,我會等着你的。”

後來,他魂歸陰司,總算知道這個女子在這裏是至高無上的神明。而她,在他生前玩弄他的生死,在他死後,仍然如此。

或許曾經的深情過往無法抹去,但是時至今日,程玦當真不願再與姜慎有什麼牽扯。

與其說是懼怕嫌惡,不如說是避諱……引商總算是明白他在重遇姜慎時為何會露出那樣的神情了。

這樣一看,她倒是開始有些同情這個總是帶着一臉漠然的男人了。

姜慎這樣的女子,縱使貌美驚人位高權重,又有幾個人能消受得起?也不知衛瑕聽到這些事之後會怎樣想。

想着想着,引商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既然姜慎已經出現了,那衛瑕是不是也已經回來了?他們兩個不聲不響出門這麼久,到底是去做了什麼?姜慎是已經與衛瑕說清這些事了嗎,竟然能夠拋下片刻不離身的衛瑕過來見程玦。

仔細算算,單是她這個與姜慎相識沒多久的外人,就已經見過了姜慎三任丈夫。而在程玦之前,或是裴舒之前,又有哪些男人呢?

果然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姜慎這樣的女子。若換做是她,單單想想自己曾與這麼多男人有過糾纏,引商就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棵竹子上。

只有一個姜華鳶已經足夠她活得焦頭爛額,若是多來幾個,她可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走!”正想着呢,身旁的花渡突然拉起她向著來時的方向跑去。

引商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不過很快就聽到了後面竹屋倒塌的巨響,她在飛快的跟着他向外逃的時候,微微扭過頭看了那麼一眼,卻見身後的槐樹林已被煙塵遮掩住,斷木一根根的砸在地上,間或夾雜着女子的哀嚎聲。

快要跑出竹林的時候,花渡終於扭過頭對她說了聲,“鏡子。”

“什麼?”

“你身上那面鏡子,裏面有一把上古神劍。”

他的話驚醒了她,引商忙不迭的掏出揣在懷裏的那面小銅鏡,果見鏡面一片混沌。來不及詢問對方是怎樣得知這件事的,她在快要跑到竹林盡頭時終於從鏡中抽出了那把劍,手起劍落,寒光閃過,就這樣斬破了姜慎施下的法術。

兩人雙雙跌出那幅畫的時候,陶胥還傻傻的坐在屋子裏等着他們,一見他們現身,連忙說道,“剛剛又來了個女子,她……”

“薇娘已經回到家中,你自己去尋她吧。”說完這句話,引商便沒再看他,轉而拿起桌上那兩幅畫,隨意卷了卷握在手裏便往外走去。

她是幫青玄先生來解決這件難事的,如今雖說薇娘已經安然無恙,可這畫也斷然不能留在陶家了。哪怕現在那三人仍在畫中,她也不會讓他們再將陶胥也牽扯進去。

只是,就在她拿着那畫出門準備將其丟在荒郊野嶺的時候,屋外由遠及近的一聲鼓響劃破了長空。

“咚!咚……”

連着七聲鼓響,一聲接着一聲,聲聲平穩卻震天動地。

引商聽過這鼓聲,也心知這是地獄鬼門即將開啟或關閉的象徵,可是,“明明明日不是七月十五啊。”她不解的問道。

“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陶胥認真答了一句,然後琢磨着她的不解,又添了一句,“你們在畫中已經足足待了兩天兩夜了。”

這着實出乎了引商的意料,與花渡大眼瞪小眼的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中元節到了,你該回去了吧。”

這個時候,是一年中陰差最閑的日子,也是最忙的日子。尤其是地獄鬼門即將關閉,歸家的鬼魂們不願回到地府的時候。

花渡確實該在這時回陰司一趟,往常不回還成,可是今年不得不回。他猶豫了一瞬,最終點點頭,“若是你有什麼事,儘管喊八爺幫你,他不回推辭的。”

雖說范無救還被他們兩個拋在了畫中,可是依黑無常的本事,總不會被困在那裏出不來。

引商也勉強答應下來,正要與他分開各走各的路,卻見已經走出幾步的他倏地轉過身來說道,“前幾日,我不是去尋謝瑤的身世過往。”

“那你是……”引商本想問個清楚,可是又想着不急一時,於是揮揮手,示意他先回去。

兩人於陶府分別,她捧着畫出了門,果見街上人挨着人,鬼擠着鬼。七七四十九下鼓聲還未敲響,鬼魂們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在人間停留。她不敢多看身邊的人或鬼一眼,捧着那畫隨便找了個無人居住的廢舊巷子,就將其扔在了角落裏,眼看着那畫卷沒多時就會佈滿灰塵,這才放下心來準備離開。

至於會不會有人無意間撿到這東西,她並不擔心,畢竟程玦和姜慎都還在那畫裏,待他們出來時,這畫必然會被他們毀了,不會留下後患。

解決了心頭的一大難題,引商站在街上長舒了一口氣,想着去看看病中的青玄先生。

“小娘子。”

未等她抬腿呢,就有人這樣喚了她一聲。

引商看了眼身上的道袍,覺得這人實在是失禮,甭管她是男是女,總該尊稱一句小道長才對。

可當她轉過身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個容貌秀美的年輕男子。

若說貌美的男子,引商平生見過不少,平日裏也不偏愛容貌上佳的男人,但她更喜歡的是青玄先生那樣的男人,那才是她的意中人,在這世上,她只覺得青玄先生生得最好看,哪怕她認識他時,他已年過古稀。

故此,她在見到眼前這人時,也只是不在意的多看了一眼這比華鳶更俏,比衛瑕更美,比蘇雅更俊朗的相貌,便淡淡問道,“施主有何事?”

那人卻不答話,只是遙遙望了一眼街上遍是鬼魂的場景,然後笑道,“夜路難走,可否與小娘子同行?”

“不行。”引商的話已經出了口,可是見他一身錦衣華服又弱不禁風的模樣,實在是擔心他一個人走夜路被哪個歹人謀財害命,於是又改了主意,“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再看看那幅模樣,真若是被哪個歹人逮住,定是要連同清白也被歹人劫了去。

這世上怎麼偏生就有這樣的男人,倒顯得她這個未出閣的小娘子英武有力,虎背熊腰。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但凡他們經過的地方,竟無鬼魂經過。經了這麼多事情,引商已是多疑的性子,忍不住看了身邊的人一眼,“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過是個過路人罷了。”他倒是沒有半點心虛。

他說自己是路人,她便當他是路人。

快要走到城北的時候,她終於站住了腳步,“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她真希望他能說聲“不”。

可是對方偏偏點了點頭,“不如再走走?”

她很快對着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心裏想着,若不是為了積德行善,自己怎麼會幹這種麻煩事。

只是接下來這一路上,兩人不再是沉默無話,這個男人年紀雖輕,腹中卻有大才華,引商也不過是為了催促他快點回家才在無意間與他談起了道家的學問,誰知這人在三言兩語間就讓她恨不得停下腳步聽他說上三天三夜。

他的聲音清清冽冽的,即使說得最多,也不會讓人覺得厭煩,何況那些話語都足以讓人受用一生。

引商聽他說了許多,最後聽到他說起渡亡一事,不由開口問道,“北帝若真能渡得了世人,為何渡不得他自己?”

這一問並未讓那年輕人思慮許久,他不過是斂了斂眼眸,然後輕聲答道,“心懷慈悲,哀憫眾生,其實自有太乙救苦天尊去渡引那些亡魂往生。酆都大帝治得是天下鬼神,若有一日他當真能渡得了自己,也就不在其位了。”

“你是說,若為北帝,其實定要嘗盡世間百苦卻又不必無欲無求、無悲無喜?”

“墮入地獄之人皆有其苦,貪嗔痴念很總要佔了一樣,酆都大帝若是無欲無求無悲無喜,怎能明白世人之苦?又如何執掌那生死大權?”

說到這裏,他忽然嘆了聲氣,“其實這世上並無真正的公道,北帝心中的公道,正是世人心中的公道。”

這話讓引商沉思許久,待她回過神的時候,那男子已經笑着走在了前面,他招手示意她跟過去,兩人就這樣擠在人群中緩步前行。偶有微風拂來吹動他的髮絲,他也未理,只是環顧着這街市之景,眼中滿是眷戀,似是不舍,又似是遺憾。

直到擁擠的人群擠得引商連發簪都掉了下去,他才終是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彎下身為她拾起,然而未有還給她的意思,“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還望小娘子珍重,來日若有相見之時……”最後半句話,像是故意沒有說完。

月下,他唇邊漾着的笑,竟比那月色還要清冷懾人。

引商一時沒能回過神來,待反應過來時,這人竟已帶着她的簪子漸漸走遠,徒留她一人站在街上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於人群之中,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那背影,明明完全不像,卻又好像像極了一個人……

到底是哪個人?

懵懵懂懂的轉身,她本打算繼續往親仁坊那邊趕,卻在剛剛走出不到十步的時候撞見了急匆匆尋到此處的蘇雅。

他一來就扶住了她的肩,然後輕聲告訴她,“青玄先生他……”

“他怎麼了?”引商心一沉,已經隱約察覺到了什麼。

這一年的七月十五,天朗氣清,諸事皆宜,青玄先生溘逝。

未等她絕望得跌坐下去,蘇雅拉了一把,硬是把一個東西塞在了她手裏,“這是先生臨終前手裏攥着的……”

那是一個木簪子。

忽然間,憶起的是剛剛那年輕人唇邊的笑。

片刻前的種種倏然間盡皆湧上心頭,引商握着那簪子拜倒在那年輕人離去的方向,終於哭喊出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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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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