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看着眼前群情激憤的樣子,鍾慶然總算深切體會到,什麼叫變法困難。他這都還只是在小小一個福城上動刀,就如此這般,這要放到大周朝,怕是尊貴如帝皇,都不得不妥協。看來,沒有合適的土壤,變法的種子壓根就沒法生根發芽。君不見,歷史上,貌似就沒哪次變法真正成功的。
越是看得透徹,鍾慶然越是明白,他要是不趁着福城新建,秩序尚沒穩固的時候,燒這一把火,以後再想改變,怕是難了。
鍾慶然已經打算好,他會給解釋,但不會妥協,聽不聽隨他們,要是實在不樂意,就請他們自便,愛走就走,他不會攔着。當然,這都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其實,他心裏門清,在瀚海州這種前有狼後有虎的地方,放着好好的人不做,要去依附本土部族,甚至更不堪的,只能為奴為仆,他們是吃飽了撐的,腦子壞了不成?
由此可見,鍾慶然這麼做,簡直是有恃無恐。要不是他還算理智,沒被權力沖昏頭腦,怕早就隨着心意,胡亂出餿主意,任意敲定規矩,這樣的後果,可以預見。
若鍾慶然心狠手辣也就罷了,大不了施行高壓政策,總能壓制住。只是壓得越狠,反彈力度也就越大,終有一天,會壓制不住,就是不知這一天會多久方才到來。也許,鍾慶然過完這輩子,都不會見到這麼一天。但這個隱患始終存在,到時候,鍾家恐怕安生不了多久,不光如此,福城發展也會大受限制。
得人心者得天下,鍾慶然想要讓福城長治久安,就得盡量減少內耗,穩固民心。現在他新頒佈的律法,雖然些微撬動了宗族和家長的權力,卻到底沒有太過分。更何況,目前的狀況也很適合推行新法,只要讓這種思想,在新一代中紮根,等他們成長起來后,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鍾慶然就不信,天天給城民灌輸新思想洗腦,他們還能頑固支撐多久?想起現代那些邪教和傳銷組織的邪門之處,他都有些不寒而慄。愚昧之人也就罷了,那些高知識分子又是怎麼回事?這麼容易就被忽悠得讓東不敢往西,就差爹娘都不認了,將這種手法用在城民身上,效果估計不會差。這一刻,鍾慶然有些遺憾,早知道這樣,他就該專門研究一下這個,也不用臨時抱佛腳,挖空心思想着怎麼去糊弄人。
眼下農活不多,鑒於福城目前的狀況,閑置的人手極少,多半人還是千方百計找活干。沒法子,瀚海州冬季太長,不在入冬前準備好大量物資,日子就難過了,特別是食物和柴炭,更是重中之重。
鍾慶然留給城民集合的時間足夠多,饒是如此,也是將近酉正才聚齊。
看着台下黑壓壓一群人,鍾慶然肅着一張臉,對着擴音喇叭輕咳幾聲,原還人聲鼎沸的廣場,霎時便沉寂下來。
“我知道,大家對於新出的律例很不滿。我只問一聲,規矩定下來,難道只能一成不變?不見得吧?瞧瞧,不說改朝換代時,老規矩都會被不同程度推翻,就算平常時候,也會有新規矩出台,既然如此,為何福城就不能做出改變?”
“這不同,那些都是換湯不換藥,城主頒佈的新法則是連根拔起。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傳承了不知道多少代,怎能貿貿然改變?”當場就有人反對,底下一群人附和。
“稍安勿躁。那我問一聲,誰是天生地養,而不是從母親肚子裏鑽出來的?女人要真這麼沒地位,男人身份又能高到哪去?”
“別不服氣,有本事就將親娘都一腳踹開。你們不是講孝嗎,怎麼這時候不講了?自個母親地位抬高,你們不是更應該高興嗎?”
“怎麼不說話,都啞了?”鍾慶然說話一點不客氣,簡直句句誅心。確實,世人都推崇孝道,可本質上,奉養母親和三綱五常是有衝突的,夫死從子和事母至孝,矛盾過大時,這世上,還是前一條佔據制高點。
鍾慶然並不認為,他做的這些,就能徹底改變女性地位,要知道,即便是在現代,也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更不用說民智未開的古代。他這麼說,不過是想暫時將這些人唬住,讓他們不老是揪着這點不放。
鍾慶然推行的新律法,並非只有這些,其中還包括,繼承權的變更和宗族對族人權力的削弱。這些棘手之事,他一略而過,只大講特講母親這一身份,到底意味着什麼,將掩蓋在表皮下的傷疤,血淋淋地揭開,讓他們正視孝道,也不過如此。
簡明宇一動不動,站在鍾慶然右側后,眼角餘光掃過他的側臉,一絲驚嘆一閃即沒。城民到底只是些老實巴交的百姓,沒見過多少世面不說,就連見到村長,都得點頭哈腰,要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被忽悠得雲裏霧裏,不知如何反駁?
鍾慶然見成效不錯,又大肆說了一番,讓人乍然一聽很高大上,仔細一想,卻又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將眾人思緒帶偏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
看着城民一臉茫然,如潮水般退去,護衛在旁的城衛們,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這就結束了?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鍾慶然當然不會以為,事情至此結束,他只需要他們冷靜一段時間,等最初那股勁頭下去,以後再想糾結起這麼大的陣仗,便不可能了。畢竟,當家作主的終歸只是少數,憋在心頭的那口氣下去后,來自家庭本身的阻力,也不可小覷。他再加把勁,派人每天定時定點,對所有人進行疲勞轟炸,將反對聲浪徹底壓制下去。這麼一來,即便真有幾個冥頑不靈之輩,也翻不起多少風浪。
“三哥,你真厲害!”鍾慶涵小朋友眼睛睜得又大又圓,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一蹦三跳,躥到鍾慶然面前,拽着他的袖子,一臉與有榮焉地仰望着他。鐘磬鍾曉鍾慶成和簡明晨也站在一旁,點頭如搗蒜,臉上儘是崇拜。
鍾慶然僵硬地摸了一把臉,心想着,他真有這麼厲害?他自己怎麼不知道?臉上卻一本正經,欣喜地接受弟妹們的誇獎。這一刻,他的心不禁有些飄飄然。
其他鐘家人,則心思有些複雜地看著鐘慶然。別人反對就算了,他們卻是不能,甭管贊成與否,有任何其他想法都得憋着。特別是持不同意見者,明面上還得擺出一副,慶然這麼做,他們都同意的模樣,別提心裏有多嘔。
回到家裏,簡明宇特意多打量了鍾慶然幾眼,感慨道:“沒想到,你忽悠人的本事這麼高。”
“那是,我是誰呀?”鍾慶然恬不知恥地欣然承認。
當晚,鍾慶然和簡明宇被叫到上房。
“慶然,這事估計就這麼過去了,不過,你得注意點,不能掉以輕心。”鍾老爺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咱家以前的狀況,你都看在眼裏,一個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家,心思就這般複雜,福城一千多人口,管理難度只會更大。”
鍾老爺子沉吟片刻,接著說道:“咱家以前每況愈下,一個是供着老五進學,開銷有些大,一個則是心不齊,勁用不到一塊,當然,也有我這個一家之主沒有做好的責任。慶然,你認為,你現在推行的律法,能起到多大作用?真能將人心擰成一股?”
鍾慶然搖了搖頭,這壓根不可能。能收到多少成效,還得看府衙後續動作,若只是一鎚子買賣,新法頒佈后,便不管了,那估計收效會很低微,搞不好,新律例會形同虛設。
“先看看吧,哪裏有問題,補上漏洞便是。”鍾慶然很有自知之明,他又不是全才,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爺爺,這事就這麼著吧,您呀,別為這事費心了。要是他們死活想不開,大不了福城咱不要了。瀚海州那麼大,我們進山隨便一躲,誰還能拿我們怎麼著?”
鍾老爺子看着大有耍無賴趨勢的三孫子,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慶然這是玩笑話,他們遠沒到這等地步。真要有那麼一天,那也是被逼無奈后的下下之策。否則,他們也不會背井離鄉,跑那麼老遠,來到瀚海州這個苦寒之地,而是剛出事時,便躲進深山老林中。
人終究只適合活在群體當中,不到萬不得已,鍾慶然不會選擇如此。
接下來一段日子,福城人心有些浮動。好在,這裏是瀚海州,城民沒得選,只能待在讓他們最為舒心的福城。
躁動慢慢平復,直至再也掀不起一點浪花。
鍾慶然漫步在玻璃溫室中。現在這個季節,溫室里氣溫比外頭高不少。虧得留了不少可以活動的窗戶,不然,即便瀚海州這邊夏日氣溫不高,就溫室的保溫作用,也足夠把作物燒壞。
鍾慶然看着一塊塊透明玻璃,思緒飄得老遠。這些都只是普通玻璃,不像鋼化玻璃那麼牢固,最怕的便是震動。一次小幅度地震,就可能造成損失,要是運氣不好,來個強震,估計溫室會瞬間被破壞殆盡。夏日還好,若地震發生在嚴寒的冬季,這損失簡直不敢想。他必須想個辦法,至少不能被一窩端了。
鍾慶然將目光放在,三七等瀚海州本土不產的作物上,臉色有些凝重。他真心希望,這些只是他杞人憂天的想法。
鋼化玻璃的生產,早就提上日程,遺憾的是,製法很簡單,做起來難度卻很高。到目前為止,玻璃工坊出產的合格鋼化玻璃,屈指可數,想要進行量產,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既然短時間內沒法指望這個,鍾慶然只能寄希望於其他途徑。
玻璃溫室光照度夠了,現在還不忙,等到入冬前,想辦法弄些支撐,減小玻璃被震碎的幾率,起碼得保住多年生作物。
鍾慶然離開後院,去鍾家另一片玻璃溫室中,摘了一籃子草莓,留着當飯後點心。
這次,福城百姓能這麼快,便偃旗息鼓,鍾慶然的心善大方,功不可沒。到底絕大多數人念着他的好,除了最開始情緒激動,行為有點過激外,冷靜下來后,反對聲浪便小了許多。瞧瞧,吃穿住行,他們能有今天,哪樣沒有鍾慶然的影子?
就說鍾慶然剛摘的草莓,瀚海州本土可不產,那都是鍾慶然想方設法找來種子,每家才能分到一些。現在福城百姓,人人都有田地,溫室也是家家都有,瓜果不缺不說,只要不是懶漢懶婆娘,用了心思,就不愁吃穿,即便自家沒有,也可以花錢買到。
大夏天,吃着沁涼的西瓜,這滋味別提有多美!福城一千多人中,有多少,是一輩子都沒嘗過西瓜滋味的?讓他們沒想到是,千里迢迢,來到人跡罕至的瀚海州,竟然活出了一番別樣風味。
福城百姓,除了最初跟隨鍾家過來的鈡氏族人外,其他人都經過篩選,人品遠高於平均水準。只要鍾慶然引導得當,出現白眼狼的概率不高。這也是為何,反對新法的聲浪,雷聲大雨點小,很快便銷聲匿跡。
只是人的*無限,光一味善心不可取,鍾慶然也不介意,向城民展示他們無法撼動的武力。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便迎來秋收。
這些天,鍾慶然一直和木匠鐵匠混在一起,埋頭研製簡易脫粒機——打稻桶,和用來選粒的風車。
這兩樣利用的都是人力,很適合眼下的情況。雖說效率不能和現代機械比,比起原先更原始的脫粒法,卻要好過太多。只要研發成功,秋收會比以前省力許多,人均能照管的田地也會更多。
瀚海州不適合水稻生長,每家最多在溫室里種上一些,用到打稻桶機會更多的是麥子。
麥芒扎人,眼下依舊酷熱,農人卻一個個穿着長袖衣褲,連頭上都不放過,先搭一塊布巾,再戴上草帽遮陽,捂出一身汗時,用巾帕一擦,很是方便省事。
“成了嗎?”鍾慶然語帶期盼。
“還不知道,走,走,現在就去試一下。”以馬崇文為首的鐵匠們,連鍾慶然也顧不得搭理,一個勁催着往外走,臉上既興奮,又害怕再一次失敗。
那患得患失的樣子,看得鍾慶然都有些牙酸。用得着這般嗎?失敗了,大不了再來一次,總有成功的時候。
打稻桶結構很簡單,最難的地方就在於主體部分,類似齒輪這樣的構造,處理起來頗有些難度。之前那幾回,效果都不甚理想,麥子四處飛舞不說,還受力不均,一不注意,腳踏式打稻桶便卡住,踩不動。
運轉沒多長時間,便罷工,效率可想而知。壞了修,修了壞,如此反覆,始終沒能根治問題,一天下來,還不如純人工或畜力快,眾人不得不放棄,重新打制一套。
眼下擺在鍾慶然面前的,已經是第五個成品。之前那些,除了回收利用外,毫無用處,算是做了白工。
接連四次失敗,包括鍾慶然在內,早已沒了最初的興奮。要不是他堅持,鐵匠們怕是已然放棄。有這個工夫,還不如多打造幾把兵器,至少能提升下福城的武力。
“孩子他爹,你瞧,城主他們又來了,這是第幾次了?”
“你這個婆娘,管這個幹嗎?趕緊幹活。”
“別這麼下死力,幹活是要緊,也不能真把自己當成,不知道疲倦的老黃牛。你身體壞了,我和孩子咋辦?”婦人不是想偷懶,幹活也得適度,可不能不顧身體疲累,拼了老命。
“行行,我聽你的還不成?別叨咕了。”莊稼漢直起身體,四處張望一番,小聲說道,“休息會就夠了啊,可別給爹娘他們逮到。”
“嗯,我曉得。”婦人錘了下酸軟的腰眼,朝隔壁瞅了一眼,復又彎下腰繼續麥收。
這幾天,天天這麼大的勞作量,不光這個婦人如此,其他人也都累得慌。可眼下是秋收,必須抓緊時間,萬一變天,一年收成就會打了水漂,到時候,後悔葯可沒地兒買去。
眾人一開始聽說,有效率更高的機器,心裏那個開心,簡直無以言表。可惜,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經打擊得他們波瀾不驚。就像這次,打稻桶旁邊,連個圍觀的人都沒有,比起第一次,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圍看的壯觀場面,遜色了不知道多少。
打稻桶不大,一人就能扛得動。將其安放好,負責打麥子之人立即就位。熟能生巧,那人接過旁人遞過來的一把麥稈,一邊踩着踏板,一邊將麥穗摔在滾筒上,麥粒瞬間和麥稈分離。
一刻鐘時間很快過去,打稻桶還在正常運作。眼見除了出麥口之外,打稻桶內也堆積了少許,打麥之人停止操作,並將滾筒鎖死,以免在清理稻桶內麥子時,發生不必要的意外。
這個操作細則,鍾慶然強調又強調,底下人都嚴格遵守。他們可是見識過打稻桶的威力,麥子一放上去,就四散飛濺,那力道小不了。
確實,飛快轉動的滾筒,傷人不要太容易。鍾慶然研製出打稻桶,是想提高生產力,可不是為了給人添堵的。
“這次不錯,堅持了一刻鐘,就是不知,什麼時候會出岔子。”馬崇文不敢把話說死,之前也有過差不多的情況,結果,他高興沒多久,打稻桶便卡殼,轉不動了,讓他空高興一場。
秋日的陽光,依然曬人。鍾慶然什麼都沒做,只在旁邊站了一刻鐘,身上便汗津津的,用手一抹,全是黏膩的觸感。他都這樣了,負責打稻之人,早就汗水淋漓,不知停下來擦了幾回汗。
每每看到這樣的場面,鍾慶然都要感嘆一回,農民真是不易當,也就更加珍惜他們的勞動成果。可他能做的也只如此,嘆息過後,該如何還是如何,他不可能親自動手幫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直到午時,有人喊他們吃飯,眾人才反應過來。
“這是成了?”
“成了!”
“嗯,就算下晌再出問題,估計也不會像之前那般,連修都沒得修。”馬崇文立即拍板,“走,先回去吃飯,等下就照着這個做,記得都做仔細點,盡量不要返工。”
鐵匠們高呼着,神采飛揚地各回各家,留下沒人理睬的鐘慶然,在風中凌亂。
“走吧!”簡明宇垂頭悶笑。這可真是難得一見的場面,平常時候,誰見了鍾慶然,不是恭敬以對?眼下……哈哈,實在是太可樂了。
鍾慶然不是小氣之人,見簡明宇笑得這麼歡實,他也咧開嘴角,陪着一起樂呵。兩人有說有笑,時間便過得飛快,沒過多久便到了家。
“慶然,聽說你最近一直忙活的打稻桶成了?”鍾老爺子一見三孫子小夫妻,立即開口詢問。
“嗯,差不多了,其他的都只是小麻煩,改一改就行。”鍾慶然笑容明媚,如初升的朝陽,暖融融的,卻一點都不曬人,看了讓人打心底感到舒服。
“那就好,那就好!”這下,不光鍾老爺子,就連童氏,也笑意上臉。農家人最在乎的,還不就是田裏那點收成?收得越快,可能遭受的損失就越小,有這麼便利的工具在,誰的心情都會高漲,“那是不是,明年可以再開墾一些田地?”
“當然能。不過,這事急不來。”鍾老爺子笑容滿面,愜意地喝着清茶,說道,“慶然,你有什麼打算?瀚海州這邊,雨水不怎麼豐沛,虧得福城臨海,還稍微好點,可也就那樣。就家門口那條河流的水量,能澆灌的地方不多,得好生規劃一下才行,可不能隨意浪費。”
這點,鍾慶然也明白。不是河流太小,而是這條河,源頭在群山中,穿村而過,最後匯入瀚海,途經的地方實在有限。離河太遠,就得開挖河道,這個工程可不小,必須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