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沒讓鍾慶然等多久,簡明宇便駕着馬車返回碼頭。本着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原則,簡明宇說服鍾老爺子留在家中,用馬車裝漁獲,本就已經夠引人注目,要是再多加人手,豈不是會將碼頭上眾人視線,都吸引向他們?
來的路上,簡明宇正巧碰到返家那一行人,見幾人大都面無表情,個別還心情低落,他目光微閃,視線從魚簍上飄過,一眼就瞧明白,原是他們此行收穫甚微,只一人挑着一擔魚,且還沒裝滿,目測頂天也就二三十斤。就這麼點東西,好幾個人分,但凡家裏人口稍微多一點,分到的那點份量,怕是還不夠一家人吃上一頓。
見到簡明宇,眾人收拾好心緒,紛紛和他打招呼,簡明宇笑着點了下頭,算是回應。眨眼間,雙方便交錯而過。
“我剛才看見,簡統領從船上下來,莫不是他今天出海了?”
“想必是。”
“那,他駕着馬車過去……”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我們辛苦一天,捕到的魚,交了船租,便沒剩幾個,今天一天算是白乾了,還不如去做幫閑,雖然工錢不多,至少賺得穩當。”
“你胡說什麼呢?那點死錢有什麼看頭?我們又不是天天這般背運,之前不還賺了一大筆嗎?一個月來這麼一兩次,就夠一家子人開銷了,沒準還能攢點乾貨,留到冬天吃,他們就是乾死幹活,也賺不了這麼多。你呀,還是太年輕了,不要老想着,次次都能滿載而歸。”
“大平說得對,要是生活真這麼容易,我們哪用得着賣身為奴?得虧鍾家心善,我們沾了當城衛兒孫兄弟的光,這才馬上得以脫去賤籍,沒看還有不少人,得籌夠錢才能得到良民身份?”
“你們就惜福吧,福城抽的稅比以前低不說,稅賦種類還少,沒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攤派,只要肯干,日子都過得,怎麼也不至於,窘迫到賣兒賣女的地步。”
“說起這個,我倒是聽說,上頭有那意思,要是誰家真這麼做,那被賣之人不光與家人再無干係,就是即便他們回歸良民身份,也不用奉養爹娘,賣人之人還要吃牢飯呢!”
“真的,你聽誰說的?”
“我家兄弟消息靈通,他說上面正在商量此事,律例出來也就近段時間的事。”
“就該這樣!城主不是主張人人都做回良民嗎?要是一邊忙着讓人脫去賤籍,一邊不斷有良民轉為賤民,那這之前的政策,不成了空談?城主肯定不會坐視不理,出台相應條例再正常不過。”
“是該如此!”其餘幾人不約而同附和。
“就是不知道,這樣的狀況能維持多久。”在場中唯一年過不惑之人,長嘆一口氣。經歷的事多了,看得也透徹,他贊同城主這一做法,卻沒這麼看好。
這事麻煩着呢,現在是,大家日子都不難過,吃飽穿暖不說,還有錚光瓦亮的新房住,還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那種青磚瓦房。即便家裏負債,在大家都欠着錢的情況下,誰也不會瞧不起誰,時日一長,可就不好說了。
這要萬一遭了災,呵呵,就目前大傢伙兒,那根深蒂固的老背思想,他還真不信,他們不會變着法兒鑽空子。不能賣人,難道不會出現“童養媳”、“換婚”、“溺嬰”等等,諸如此類事情?
更有甚者,會打起書院學生的主意。書院政策很寬鬆,除了必修課之外,其他都可以不選。而必修課,平均下來,一天連一節課都不到,這可是個大漏洞啊。書院原本的想法很好,鍾慶然這麼定,就是充分考慮到現在生產力有限,孩子也是一大勞力,這麼規定,可以讓家境貧寒的孩子,一邊學習,一邊幫着家人幹活,減輕家人的負擔。
可這條政策到了有心人眼中,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一般,學生除了必修課之外,至少都會選一門選修課,學滿半天。不為別的,只因必修課只教人認字識數,在大家都會的情況下,只學會這些,謀生有些困難。這部分人畢業后,只能做些不需要技術的活計,而真正讓他們,有一技之長的,則是選修課。
目前,華夏書院收的第一批學生,沒有哪一個是只學必修課,不過是選修的科目有多有少罷了。雖然,院長建議學生,最好選一兩門選修課,但沒定死不是?
大周朝很多規矩,福城仍舊施行,不是鍾慶然不想改,而是壓根沒法改。難道讓他對鍾老爺子說,兒孫不該聽他的,他不能做兒孫的主?鍾慶然真要這麼說,那簡直是挖他老人家的心肝,這日子沒法過了。
其實,家長制也不全然就是糟粕,關鍵就在於,一家之主能不能拎得清。做得好,那集一家之力,產生的效果絕非一加一等於二,而會遠超於此。當然,有利就有弊,且總體看來,弊端還不小。人都有私心,這要作為長輩的爺奶父母,看誰不順眼,想要磋磨他們,那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鍾慶然倒是想改,只是一時沒想到合適的法子,也就只能先這麼湊合著。
既然各家家務事歸各家管,那隻讓孩子學必修課,其他時間,強迫他們幹活,是已經可以預見之事。要不是鍾慶然定下規矩,每一個適齡孩子必須進書院學習,恐怕不出幾年,便會出現很多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
鍾慶然不知道,此刻,正有人為他制定的規矩,容易被人鑽空子,甚至怕他壓制不住,而煩憂。畢竟,掌握話事權的都是當家作主的長輩,鍾慶然想動他們,無異於在挑戰這一整個階層的權威,事關切身利益,即便思想覺悟再高,怕是都不會反對,最多不參與而已。這無關對錯,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聽到馬蹄蹬地的噠噠聲,鍾慶然撩起艙簾一瞧,見是明宇回返,當即走出船艙,掃視一圈,發現最近一艘返航的漁船,離碼頭也有些距離,忙將漁獲一一搬上碼頭。等簡明宇近前時,鍾慶然已經搬得差不多,兩人協力,將捕獲的海味全都放進馬車廂。
“明宇,這裏你看着,我去去就回。”鍾慶然不等簡明宇回應,便返身進入漁船。那些超載的漁獲,早已不在他們中午休息的海岸邊,那裏終究有些遠了,一來一回,所費時間太多,此時,太陽已經偏斜,若等弄完這些,怕是要入夜了。
鍾慶然划著漁船,目的明確的朝東北而去,多半刻鐘后,來到一個小海灣附近。他起身,四處查看,見無人注意這邊,動作利落的將小船划進海灣。
不過片刻工夫,鍾慶然便又划著,滿載漁獲的小船,朝碼頭駛去。
這麼一耽擱,碼頭上已經頗為熱鬧,鍾慶然目測,至少有三四艘漁船正靠岸卸貨。對此,他早就習以為常。海產是福城吃食的最大來源,要不是吃海味不管飽,估計碼頭只會更加熱鬧。
鍾慶然將漁船停在最外側,那裏,正候着簡明宇。
兩人不想被人圍觀,三兩下,便將漁獲全搬上馬車廂,連魚簍都來不及換,只等全忙完了,才將銅製水桶,全換成明宇從家帶過來的籮筐。
簡明宇駕着馬車前往碼頭管理處,鍾慶然也是如此,將漁船交付后,他才和簡明宇並肩坐在車轅上,至於踏雪,正慢悠悠跟在馬車後面。
一路上,都有人同鍾慶然和簡明宇打招呼,兩人含笑回應。
眾人雖只是遠遠瞧見,卻沒一個人是傻的,出動馬車,那收穫必定頗豐。本有那不懂事的孩子想要上前圍觀,也被家長給制止。城主刻意將船停這麼偏,便是不想有人打攪,他們要是這麼沒眼色,過去瞧熱鬧,這不是遭人厭煩嗎?那可是城主家,得罪不得,雖則他家就沒一個人心眼這麼小,可世事無絕對,萬一給他們穿小鞋怎麼辦?
他們想的沒錯,要不是漁獲太多,遠超漁船的承載量,鍾慶然哪裏用得着,這般遮遮掩掩?豐收可是喜事啊,誰也不會吝惜,讓其他人沾點喜氣。
對於不能將此行收穫,昭示以眾,鍾慶然頗感遺憾。隨即才反應過來,莫不是他附身的這個殼子年齡小,他也跟着褪化了?
當晚,鍾家人忙了大半晚上,才將已然死去的海產,都處理完畢。當然,其中一半多由鍾家下人負責。
聞着滿身海腥味,看着掛在曬桿上的各種乾貨,鍾慶然痛並快樂着。他可不想再來這麼一次,他發誓,下回出海,定要找條更大的漁船,免得像今天這般,不但要偷偷摸摸,還連累爺奶他們跟着一起忙活。當然,鍾慶然沒說的是,剖了這麼久魚,時時刻刻跟水接觸,他的手都泡脹了,這可不是什麼舒服的感受,自是能避則避。
鍾老爺子夫婦卻並不這麼想。兩老乾慣農活,也就這幾年才不用日日操勞,那也是每天沒有閑着的時候,只是做的活計和以往不同而已。這次,三孫子小夫妻,弄回來這麼一大批海味,尋常那些也就罷了,偏偏其中有小半,都是難得一見的海珍,兩老開心着呢!
鍾老爺子夫婦喜上眉梢,倒不是因為眼前的收穫,而是他們想到,即便以後哪裏出了岔子,就憑慶然夫妻這一手,也不愁沒飯吃。想到這麼美好的未來,兩老不開心才怪。
許是許久沒這麼忙活,兩老累了,一沾床,便沉沉睡去,連起夜都不曾,一覺睡到天明。
連覺少的鐘老爺子夫婦都這般,鍾慶然和簡明宇這兩個,正處於長身體高峰期的半大少年,就更不用說了。
隨着玻璃溫室大量建造,鍾家後院,便不再種植常見農作物,改成珍貴藥材,和茶樹等瀚海州本土不產的植株,好方便鍾慶然,時不時親自照看。
當初那事發生得太過突然,鍾慶然來不及多做準備,很多作物,都只擁有種子,一年生也就算了,那些多年生作物,譬如果樹等,想要得到收穫,需要等待的時日可不短。
望着那綠油油,愜意舒展着身姿的茶樹苗,鍾慶然也只能望洋興嘆,想要有新茶喝,這得等多久啊?
其實,鍾慶然並不嗜茶,倒不是非喝不可。只是茶,作為一種很好的解膩飲品,人們在瀚海州這種,明顯吃肉量遠大於從前的地方,長期生活,怕是離不開它,再不濟,也得找功用相似的物品替代才行。
當然,還有一種辦法,那便是多吃蔬果,少吃肉,這能從本質上解決,這一可能長期困擾大家的煩擾。問題是,瀚海州土地較為貧瘠,想要達到這個目標,貌似難度不小,必須經過長期積累,才有可能實現。
這一刻,鍾慶然恨不得,將上輩子那些便利的農用器械,一股腦兒全都搬到這裏。只要人均能照顧的耕地數量上去,就算再貧瘠,種的多了,收穫也不會少。要知道,瀚海州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地。此刻,福城外面正有一大片土地,等候他們隨意挑選。
可惜,鍾慶然也只能想想,福運珠是有這個能力,關鍵就在於,他只能拿到設計圖紙,想要得到實物,還得靠他們自己造。想想光完善他大概知曉配方的玻璃,就花費了大量福運,想要造出現代化農用機械,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估計要是真有實現那一天,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當然,這還不是上策,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那就是培育出高產種子。只要有了它們,他們面臨的所有一切麻煩,都將不再是問題。每每想及此,鍾慶然便只能“呵呵”乾笑兩聲。這可比造出現代化農用機械,難度還要大。
鍾慶然知道雜交這一概念,問題是,他上哪去弄不同品種的糧食作物?既然無論哪一種方案,短時間內,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缺糧這一現狀,他便也不強求。不過,這不代表鍾慶然放棄,簡單有效的優選法,他早就已經實施。
城民開墾出來的田地,其中有一部分,屬於福城所有。鍾慶然從中,專門開闢出一大塊試驗田,用來種植各種優秀性狀作物,譬如高產、抗倒伏、耐旱、耐寒等。目前,這片試驗田正由鍾老爺子掌管。當初,老人家剛聽鍾慶然說起此事時,興緻別提有多高。這可是能惠及所有人的好事,只要成功一項,便能大大改善百姓生活,鍾老爺子寶貝得很,幾乎每一天,都要過去轉悠一番。
農業研究是個浩大工程,出成績的周期太長,鍾慶然壓根不指望這些。當下比較可行的,還是玻璃溫室的大量應用,這可是實實在在,能提高糧食產量的方法。一季畝產不行,那兩季三季呢?
鍾慶然很想成規模建造玻璃溫室,遺憾的是,這也只是個奢望。不是沒法建,而是建了也沒用。一個是,在城外起玻璃溫室,容易遭受破壞不說,還不安全。這一條,最先被鍾慶然否決。瀚海州氣候嚴寒,冰期漫長,冬季想要保證溫室有足夠高的室溫,必須燒火。大雪封路時分,大家躲屋子裏烤火還來不及,誰能一日不落地在城外忙活?不要命了嗎?
再者,溫室多了,光柴炭都準備不過來。鍾慶然可不想,幾年過後,後山那片就變得光禿禿的。他怕到時候,福城不是被泥石流所埋,便是被雪崩所累。他還想讓鍾老爺子夫婦頤養天年,他自己也不想,再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的終極目標,便是和簡明宇一起安然終老。
“慶然,走,瞧瞧去,商慶坊又開張了,這次可是來了一隊新面孔。”鍾慶竹一路小跑着過來,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氣喘吁吁地說道。他話還未落,便拽着鍾慶然朝商慶坊跑去。
鍾慶然見狀,也沒多說,只瞟了他兩眼,便任由鍾慶竹拉着他走。
炎炎夏日,並不是出行的好日子。這個時候,即便是常年氣溫不高的瀚海州,白天最高溫度,也達到將近三十度,很多不易存放的物品,都沒法攜帶。
鍾慶然到時,商慶坊主街上已極為熱鬧。這很正常,福城總共就一千多人,一年多相處下來,大家都混了個面熟,瞧來瞧去,可不就是那些熟面孔?這不,好不容易有其他部落人來訪,讓他們壓住性子,不去湊熱鬧,那怎麼可能?
是以,福城百姓一聽到消息,不少都跟看西洋鏡似的圍攏過來,順便看看,有沒有可能買上些福城沒有的稀罕貨。
看着來訪者外面,里三層外三層,被圍得水泄不通,卻還算有序,不但沒發生踩踏事件,就連推搡的情況都少見,得知他定的規矩,沒有成為一紙空談,鍾慶然還算滿意。
福城缺少偏門人才,鍾慶然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外事部負責人,便讓人輪流兼任,其中之一,便是他自己。這次輪到的是鍾慶書,外來商隊帶隊人員,早被他迎進屋內,留在院子裏的,只是些商隊底層人員。
既然把事情分攤下去,鍾慶然便沒想過時刻緊抓不放。這個時候,他不好出面,索性和其他人一樣,圍在外頭看稀奇。
鍾慶竹也不是真什麼都不知道,將人拽到院子外,便沒再往前,踮起腳尖,抻着脖子,加入到看客行列中。
眼下,福城和其他部落間生意往來,還需要官方參與,等以後貿易頻繁,便不需如此。因而,眾人圍在這裏,其實沒什麼大用,更多的是想先睹為快,若有看中的物品,那最好,等下就能搶在眾人前購買。
鍾慶然也是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側頭看向正跳腳張望的某人,見他沒什麼反應,便伸出手肘拐了他一下。
“怎麼?”鍾慶竹一頭霧水。
鍾慶然沒好氣地望着他:“這我還要問你呢?等會交易達成,雜貨鋪便有得忙了,你不去盯着,還有閑心來這看熱鬧?”
“哦,這事啊?”鍾慶竹頓時放鬆下來,“這不他們剛到沒多久,等慶書談好其他事,還要和正義叔商談具體價格,這些都妥當了,才會將貨發往雜貨鋪。我已經和夥計們交代好,讓他們將庫存都整理出來。你也知道,福城海貨最多,庫房裏目前已經積壓了不少,價格也不高,內部消耗有限,我就指着來個其他部落商隊,將它們全部吃下。”
“你心中有數就成,可別陰溝裏翻船,被人抓住把柄。”鍾慶然笑笑,隨意說了一句,便沒再多言。
“這事我省得。”鍾慶竹一臉自信,在有兄弟做靠山的情況下,他要是還能將這麼好的差事給搞砸了,他乾脆塞回娘肚子裏,重新長一回得了。
鍾慶竹所說,是鍾慶然新定下的規矩。以前,他沒想過和其他部落來往過密,官屬雜貨鋪收穫量有限制,免得貨物積壓,內部無法消耗,導致白白浪費。
現在,吃食方面已經放寬限制,雜貨鋪基本是來者不拒,至於其他日用品,則還在管制中。
鍾慶然雖然想藉著貿易,和各個部落打好關係,但也不是什麼都往外賣。海貨或許很多內陸人都吃不慣,但它有兩個好處,一個是自帶鹹味,另一個則是,時不時進用一些海味,能有效減少大脖子病發生率。對於福城百姓而言,爛大街賣不上價的東西,在其他部落眼中,那可是個值錢的物什。
若非鍾慶然有着其他目的,價格定得不高,換做正常商人,怕是會待價而沽。無商不奸,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大部分商人的真實寫照。
自打鐘慶然,開放雜貨鋪食材收購限制以來,那些非漁夫,非獵戶的人家算是有福了。虧得鍾慶然是個有良心之人,給雜貨鋪定死了收購價,且價格比照以往,只略略低上那麼一點。不然,市場怕是還沒興起,便給毀了。要知道,豐年糧賤,豐收並不意味着能過上好日子,沒準日子反而不如歉收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