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番外少年不識愁滋味(八)
姜靜流以為她放肆的言論會被懲罰,父母會對她極其失望。
姜順對女兒的管束特別嚴格,一直將兩個已經成年的女兒帶在身邊學習,完全不允許她們出去胡玩胡鬧,男人也只象徵性地各安排了一個,一切以升級為要。姜順一直對姜靜怡和姜靜山的學習進度不太滿意,當鍾舒敏將姜靜流的部分談話告知后,她開始看到希望——這個小女兒在不知覺間居然已經開始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這她們這樣的中等家族裏是多麼難得的能力。
姜順看中了姜靜流的思考能力,但是對姜靜流的疑惑和恐慌卻毫不在意,她只對鍾舒敏道,“青春期發育,身體的變化總是會產生心理的變化,她不過是日子過得太閑了而已。”
鍾舒敏並不認為如此,男人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更多,他更清楚姜靜流即將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麼,但是他卻無法向自己的尊者一一言明,他甚至本能地向姜順隱瞞了姜靜流關於女人是男人工具的猜想;而出於對女兒自私的愛,鍾舒敏更不願意向監察會報告這一切,讓姜靜流進入監察會重點關注的名單。他太清楚了,一個女人的一生,正常地出生,正常地激發空間,然後成為不好不壞的空間攜帶者,最後壽終正寢才是真正的一生平安。
姜順完全沒有正確認識到姜靜流思想的危險性,只道,“阿流從小就心軟不堅定,對親近的人太過於信任,這一次姜賢的事情就是一個例子,她會有這麼多想法,也不過是傷心罷了。你的擔心有些超過,但保險起見,這一年你手上的工作就暫停一下,去瑤城陪陪她,直到她順利到十六歲。我也會為她找一些合適的東西準備着,成年激發空間的時候用得上。”
鍾舒敏動了動嘴角,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姜順有些高興,“看來阿流的資質也不算差,我們姜家先祖優秀的基因終於還是傳承了下來。”
鍾舒敏乾脆地放棄了手上全部工作,將家搬到瑤城來,親自照顧姜靜流的起居。
姜靜流說了那一通胡話后自己爽了,但憂慮卻交給了鍾舒敏,她發現鍾舒敏經常偷看她的表情,而且特別在意她某些不合時宜的話。姜靜流知道父親的性格多慮,自己亂說造成了他很大的負擔,於是也就不在胡說了,可這卻又讓鍾舒敏更加憂慮,他急迫極了,彷彿世界末日,聯繫了比他更優秀的鐘家長輩諮詢,在長輩的建議下帶姜靜流回外家遊玩一番,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增強她對這個世界的羈絆。
鍾舒敏帶她野外探險,看日出日落,暢遊大海,親近各種動植物,看她絲毫沒有不習慣這樣辛苦的生活,又帶她去南北極的冰原看極光,在極點仰望格外明亮的星星。姜靜流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子,有父親陪伴她認識這一個出生長大的星球,她格外的高興,一路上喋喋不休,問出各種鍾舒敏覺得幼稚可愛的問題,但凡他能回答的均一一解答。在這些交談中鍾舒敏對自己的女兒又有了新的認識,她的內心彷彿有一個既定的世界摸樣,她用她的世界來衡量這個世界,每當遇到不同之處便覺得被排斥,開始不安。
鍾舒敏又發現姜靜流對所謂的遺迹和神秘的傳奇之地尤其感興趣,偏遠山區裏的小民族是她關注的重點,她會關心星際開發對原生種族的影響遺迹文明的傳播,更在意高級文明對低級文明的絕對影響力,有時候還會說諸如“高等文明就是低等文明的神吧”,“他們看我們就是外星人吧”之類莫名其妙的話。甚至有一次,父女兩人路過一個小鎮,遇到一個女空間攜帶者的葬禮,她居然想要去瞻仰遺容,差點被監察會警告,鍾舒敏動用了好些關係才壓下來——女性空間攜帶者從生至死身體都是最不可褻瀆的存在,有監察會專人處理,外人均不可碰觸。
如此周遊又是大半年,轉眼便到了回家準備成年的時間,鍾舒敏帶她去了最後一個地方。
“泉水之城,真的是充滿了水啊,就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陽光照耀,這個城市多麼好看。”姜靜流坐在小艇上看窗外的風光,一個個小小圓圓的湖泊灑在大地上,陽光下如一面面碧玉閃閃發光。遠方又有水汽蒸騰聚集而成的雲,陽光穿過雲層的縫隙一線線撒下來,如輕紗一般,又如仙跡降臨。
鍾舒敏駕駛着小艇在一個小泉之上盤旋了一圈,然後降落在一個被水包圍的城堡之上,鍾家繁複的徽記頂在城堡之上。鍾舒敏的父親早立在機坪上等候,待姜靜流躍下小艇,張開雙臂抱起她轉了一圈。
姜靜流快樂地笑,她最喜歡這個年輕俊美的爺爺,爺爺總是有那麼多的趣事講給她聽,有他在她就是一個單純快樂的小公主。
“我的小公主,你終於來了,沒有你在,我連吃飯都沒有滋味。”姒平瀾放下姜靜流,牽着她的手走向城堡的主體建築,“爺爺剛從仙女星系回來,那裏盛產一種很特別的植物,我覺得你肯定會喜歡。”
“爺爺,我也好想你啊,你一走就是五年多,我都要不認識你了。這一次你要給我講去外星探險的故事,還有各種各樣的寶藏,前人的遺物——”
“那是當然的。”姒平瀾哄着姜靜流,將她帶上三層,回頭看憂心忡忡的兒子,“你去地下室儲物間,將編號221的那個箱子給我帶上來,裏面全部都是阿流的東西。”
鍾舒敏點點頭,轉了個方向走向地下室。
姒平瀾將巨大的書房兼工作辦公室打開給姜靜流看,姜靜流還是第一次進入這樣純男性的空間,一時間好奇極了,頭一眼看見的便是那滿牆壁珍貴的紙質書籍,厚厚的硬皮書立在書架上,散發著誘惑的味道,她不斷將視線投向那個方向。姒平瀾不在意道,“那都是我年輕時候的愛好,收集那些所謂的人類智慧結晶,舉凡你能想得到的無用之物都在。”
“怎麼會無用呢?”姜靜流黑白分明的雙眼,稚氣裏帶着天真的純粹。
“藝術、文學、思想流派、音樂等等等等,如果不是能夠利用在推動社會的進步上,只為了安撫人的精神,那便是無用的存在。”姒平瀾道,“年輕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還不夠深刻,被那些新奇的夸夸其談吸引住了,沉迷其中,三五年之後恍然回首,我竟一事無成,就再也沒有翻開過。”
“為什麼還放在這裏呢?”
“提醒我自己曾經多麼的幼稚和軟弱,居然要依靠這些精神□□來麻痹自己,營造一些虛幻的影像來安慰自己。”
“爺爺,才不是這樣的呢,那些都是這個世界的人感受到這個世界之後,蓬勃的感情迸發出來之後的具象。”
姒平瀾坐在寬大的實木椅上,把玩一隻筆,“阿流,你並沒有看過那些玩意兒,你怎麼知道呢?”
姜靜流竟無言以對,好在姒平瀾沒有糾纏於此,又開始向她介紹起此行中所遇到的種種匪夷所思之事。爺孫兩人談得異常快樂,直到鍾舒敏拎着一個巨大的箱子進來,打開,箱子彈出七層,每一層又被仔細劃分出許多小格子,每個小格子內均裝了一樣精巧的小玩意兒。
姒平瀾摸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遞給姜靜流,盒子內只是一些小指頭大小的種子,平平無奇。
姜靜流疑惑地接到手中,捏起一顆種子好奇觀察,不料那種子膨脹開,外殼裂縫,冒出兩片嫩嫩的葉子,抽枝發芽,姜靜流被嚇了一跳,手鬆開,種子落在地板上,片刻便飛灰了。
姒平瀾單手撐着下巴,嗯了一聲,“我的小公主,被嚇壞了?”
姜靜流還是第一次接觸如此怪異之物,“爺爺,這是什麼?好奇怪?”
“這是□□,只要感受到最純潔的少女氣息,就會根據氣息的主人長成不同的形狀,沒有任何能量含量,算是女孩子的玩物,很普通的植物,為什麼會奇怪?”姒平瀾臉色嚴肅起來,看一眼自己的兒子,“你為什麼會覺得奇怪呢,我的小公主?”
“可是,我們周圍的樹都很正常地長大,沒有這樣快——”姜靜流還沒說完,便覺得不對,看向姒平瀾,說不下去了。是啊,她接觸這個世界才短短十六年,只知道每個女人都有標配的空間,也聽說過各類空間的神奇產物,甚至在進入母親的空間后還目睹了一些從未見過之物。可她本能地忽略了那些她認為不正常之物,只安心地呆在現世里,現世里的普通植物多麼正常,偶然有和上輩子地球外觀不一樣的植物,但是它們就那樣安靜地存在着,從未展示過神奇之處,以致她安心地生活在自己給自己造的假象里——只要還呆在上輩子那個普通平凡的世界,她就是安全的。
姜靜流大驚,虛汗直流——正常的、本土的女人,即使未成年,即使未見識各種空間的神氣之物,怎麼又會被這樣簡單的植物給嚇到呢?
姒平瀾見姜靜流小臉蒼白,道,“我的小公主,你先去梳洗休息吧,你只是太累了。”
姜靜流強做鎮定起身告辭,鍾舒敏卻不忍,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父親!”鍾舒敏着急道,“我很不容易才讓阿流對這個世界感到安心一些,你一句話就又讓她感覺到了這個世界對她的排斥,她會害怕自己。”
姒平瀾伸手,掉落地板上半抽枝的□□便落在他的掌心,“這麼快速的抽枝速度,阿流寶寶的精神波動峰值很高啊,粗略估算最低也有抵達七級的潛力,但被打斷也很容易,極度不穩定。怪不得會越來越不安,因為如此純凈的精神波動,這個宇宙和她的共鳴越多,她就越能分辨出那些共鳴里的雜音,想不到你居然能生出一個這樣好的女兒來。”
“我很擔心。”
“是啊,有那樣危險的想法,如果註定是個才能平庸的女尊,也翻不出什麼大浪來,一輩子平平安安是可期待的。但是那樣敏銳的覺察能力,再配合如此優秀的血脈傳承——”姒平瀾沉痛道,“不要忘記三百年前妘家的悲劇。”
“父親,我不想阿流有那樣的遭遇。我對她的期待就是一輩子平平安安。”
姒平瀾手合攏,將那□□捏成灰燼,“八級以上的女尊多麼危險,愛她,那麼幾個家族都會被傾覆,不愛她倒是有可能會獲得巨大的遺贈。但是,我們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怎麼會不愛呢?讓她沒有才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比什麼都好。”
姜靜流十六歲生日臨近,鍾舒敏帶她回了姜家大宅,一應長輩都非常重視她的成年禮,紛紛送了禮物來祝賀,還表示待從監察會激發空間回來后,會專門為她召開盛大的慶祝宴會,會將姜家千萬年來世代交往的家族內的小姐都請來為她慶祝,這也將是姜家十幾年來的盛事。
姜靜流被如此多的人環繞,手足無措,拉着姜靜川和自己一起。
因為生日相同,雙胞胎去監察會檢定的時間是一樣的。
這是十六年來姜靜流第一次踏入監察會的大廳,她陌生地看那高大的建築,黑色的建築體聳入雲霄,無數女神像的柱頭撐起這大樓,那些女神或者微笑,或者仰頭張望星空,頭頂的大廈卻如負擔一般讓她們掙扎不得。
姜靜流和姜靜川都穿着成年定製的黑色禮服,一踏入大廳就被注視着,人來人往,每個人都用視線和微笑向他們行禮,祝賀他們又將要邁入人生新的境界。姜靜流的惶恐略少了一些,跟在鍾舒敏的身後,經過一個高台,高台上有人,姜靜流抬頭看去,卻是一個銀色的身影。
“妘生他們的實習提前結束了,滿分結業,據說收復了一個外域的荒星。”姜靜川身形開始向青年發展,比姜靜流高了足足有一頭,“監察會向他發起了邀請,他要開始準備自己的辯題接受質詢,只要能說服三位以上的執行長在他的推薦書上簽字,他將會代理一個次級行星。”
姜靜流停下腳步,卻在那高台下的人群里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姜靜流驚喜地看姜靜川,轉身衝過去,輕輕叫了一聲,“哥哥。”
姜賢轉身,端正秀美的臉上出現開心的笑容,他看向姜靜流,“你長大了啊!”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頭髮,卻又停在半空。
姜靜流笑,“哥哥,我今天就是大人了啊,還記得我們以前說的嗎?你說了是要做我的家臣啊!”
姜賢點頭,“阿流的每一句話,哥哥都不會忘記的。”
“好了,趕緊走吧!”姜靜川不耐煩道,“時間要到了,還怕以後沒有說話的時候?別矯情了!”
姜靜流道,“你是着急了吧?”
姜靜川敲敲姜靜流的頭,“我給你說,你這一次可不能搞砸了,要搞砸了,我一輩子恨死你了!”
姜靜流嘻嘻笑,耳邊卻聽見妘生清亮的聲音,“我的第一個辯題,監察會存在的必要和非必要。”
“嘩眾取寵!”姜靜川把姜靜流推進電梯,鍾舒敏滿臉憂色地按下兩個樓層。
姜靜川先下電梯去了自己的樓層,姜靜流和鍾舒敏直入頂層,頂層門內一個世界,將鍾舒敏攔,姜靜流有點擔心,鍾舒敏道,“寶寶,放輕鬆,這個世界對你而言很安全——”
有監察會的官員來,合上了門,鍾舒敏的話沒有說完,姜靜流便被引入了一個漆黑的空間,四門關閉,一點光線也無。
姜靜流從來不怕黑,但她怕萬籟俱靜的深黑,一絲光線和聲音也無,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沒有參照物的存在,上下四方八荒,幾無存身之地。
鍾舒敏急匆匆下了電梯,跑向等候大廳,其餘家人早已端坐等待,屏幕上有顯示各種數據和詳細情況。
“阿川的數據還不錯,b級,也算可以了。”姒平瀾指着一半的數據道,轉頭看鐘舒敏,不滿道,“還什麼都沒發生呢,怎麼急成這個樣子?”
“我害怕。”
“有什麼可怕——”姒平瀾話沒說完,隨意看了一眼屏幕,卻見黑色漸漸褪去,一絲絲亮光出現在那深黑之中,有遠山,有江海湖泊,“天,初生之境居然便有山水——”
“父親——”鍾舒敏坐不住了,“已經超出——”
“不對!”姒平瀾皺眉,周圍的人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有裂縫。”
人群發出嘩然之音,只見那屏幕上出現的山水之影像如破裂的鏡面一般碎開,一切俱無。
鍾舒敏和姒平瀾面面相覷,最終露出的卻是興奮的表情,又立即止住,“廢女啊——”姒平瀾淡淡嘆息一聲,“我的小公主,其實命很好啊。”
姜靜流一無所知地走出檢定房間,被監察會的官員領到了樓下大堂,有人冷漠地遞給她一張蓋了紅章的紙質文件,她接在手中低頭看,文件上的每一個字她都認識,但是最終結論的廢女二字,她卻理解不了。她茫然四顧,監察會大廳內依然是人來人往,但沒有見到熟悉的面孔,她找服務台官員詢問,服務台官員見她手中的文件,立即露出同情的神色來。
“廢女啊,就是空間激發失敗,空間幾乎沒有產出,你出生時候預設的貢獻值被扣光了,你必須要遷出中心星域去相應等級的行星居住。快去找你的家人商量商量吧,看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如果幸運的話,也許還能挽回成一級的——”
姜靜流愣住,廢女?廢女!
她怎麼就理解不了呢?
姜靜流看見有姜家的人從電梯內走出來,大部分人臉上帶着失望和憐憫,母親甚至是憤怒,甩開鍾舒敏后獨自走掉。姒平瀾和鍾舒敏表情上看不出喜怒,但卻關切地向她走來,姜靜流羞愧而怯懦,轉身無神地隨人流走,大多數人在高台之下找到座位,盲目聽台上那人說話。
“我即宇宙,宇宙即我。如何以人既定之標準衡量宇宙與人體未知之物?”
姜靜流視線落在那男子身上,那男子如此自信地發出狂妄而霸道的聲音,她感覺她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翻湧,毀天滅地而又萬物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