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姒華言是聖上派來的監軍使,何為監軍?
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他的身份代表着大周的皇權,雖無軍職,可一旦參與指揮,便有最終決定權。】
幾聲鴉叫,讓將軍帳中的紅箋驚出一身冷汗。
從小憩之中蘇醒過來,紅箋看看外面,天際已經露白,黎明降至。
再一回身,姒華言已經穿戴整齊,渾身上下都還帶着寂靜的夜色,如墨的雙目中卻早已有了晨曦的清亮。
團兒嘟嘟喃喃的揉着眼睛,小孩子對起早這種事皆會鬧情緒,可姒華言只要皺皺眉,團兒便清醒了許多,再不敢賴床,穿戴整齊背着自己的弓箭隨他出了將軍帳。
父子倆已經在外頭待了半個時辰。
紅箋念及露重霜寒,便拿着兩件披風走了出去,此時的天空還有些屬於黑夜的暗藍,空氣涼絲絲的,她將那披風分別替兩位主人披上,也留了個私心沒有進帳,就站在他們身後伺候着。
姒華言立在軍營門口,如同一顆生了根的樹,遠遠的朝九念去時的路望着,不知在想些什麼,而團兒則擺弓弄箭,一刻也不老實,一會兒對着這個兵,一會兒瞄準那個卒,搞得守軍營的士兵惶惶不安。
大概此刻也只有紅箋能夠了解姒華言心中那悄無聲息的焦灼了。
九念離去的時候曾說,若是這個黎明不回,下個黎明回來也無濟於事了。
紅箋是個多麼聰慧的丫鬟,她自然看得出九念和姒華言的感情,雖不知這期間發生了什麼讓兩人有隔閡,但他們彼此心中都裝着對方,是一定的。
“露重霜寒,賢侄在這裏站了多久了?”身後傳來王孝傑將軍渾厚的聲音。
姒華言竟沒有回頭,他的眼前儘是一片望不盡的路,那路被晨霧所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無心應付王將軍,只是胸口沉沉的起伏了一下。
吉雲戰跟在王孝傑身邊,神清氣爽的背着手,語氣閑逸又略帶一些嘲諷,說道:“王將軍定是近日未戰事心煩,才會用一個女子和十個小兵來解悶兒。難不成王將軍真的相信那個曾九念能夠擒住契丹的可汗?以至於這麼早便出來守在軍營門口等候佳音?”
王孝傑笑了笑:“睡不着的也不只我一人,你們兩個不也來了?”
姒華言望着遠方的晨霧,淡淡的問道:“若是真的成了事,王將軍打算如何處置孫萬榮?”
王孝傑沉吟片刻,只是笑笑:“我倒是並未抱有希望,那來俊臣的女兒定是隨了她的爹爹詭計多端,趁機逃了也說不一定。本將軍有意放她一條生路而已。難不成真的信了一個小女子?”
吉雲戰道:“如果真的抓到了那個孫萬榮...哦不,是孫萬斬,將軍則應慎重考慮,要不要按照曾九念所說的計劃,放了他,去換冀州一城百姓的性命。”
王孝傑掠掠鬍鬚,面上也有為難:“契丹人雖殘暴,還是信守承諾的,若是真能抓到孫萬榮,用他的性命去要挾契丹,契丹便不會屠城。”
吉雲戰道:“俗話說擒賊先擒王,抓住了孫萬榮便是扼住了契丹人的喉嚨,如果將軍因為一城百姓的性命而縱虎歸山的話,恐怕會搭上數萬將士的性命。”
王孝傑說:“吉將軍所言甚是,不過就算殺了孫萬榮,還有李盡忠統領契丹,若是真的能夠擒獲孫萬榮,那我們便有了和那野蠻的契丹人談條件的資本,能使一城百姓免於被屠。”
吉雲戰又說:“那王將軍有沒有想過聖上?聖上自從知道孫萬榮舉兵反唐之後,便賜名孫萬斬李盡滅,足見聖上最這兩人恨之入骨,若是知道將軍擒獲孫萬榮又放了他,上達天聽,定會怪罪。相比於戰勝契丹人穩定家國,一城百姓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
一直未說話的姒華言微微側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吉雲戰。
王孝傑素來知道吉雲戰這個人不擇手段,那孫萬榮又對他有殺父之仇,他說出這樣的建議並不驚奇,且他說的話也並無道理,王孝傑一時也是愁雲不展,背着手轉過身去,為難的嘆了口氣。
“王將軍。”姒華言的目光並未從那條路上移開,叫住了王孝傑。
“賢侄...”王孝傑轉回身來看着他。
姒華言轉過身來,認真而鄭重地看着他,道:“做您覺得正確的決定,若是聖上怪罪下來,華言願意承擔一切罪責。”
王孝傑一怔。
姒華言是聖上派來的監軍使,何為監軍?
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他的身份代表着大周的皇權,雖無軍職,可一旦參與指揮,便有最終決定權。
若是真的抓到了孫萬榮,又為了冀州百姓而放了他,這麼大的事情,聖上怪罪下來,姒華言是想一人承擔。
王孝傑早就能夠看出他的心思。
別的監軍使大都是仗着是聖上的寵臣和耳目,傲慢招搖,也有在軍營里指手畫腳之輩,可姒華言與他們不同,他的性子太過與世無爭,也太過純良,王孝傑常常能夠感覺到他的無奈和淡漠,只不過聖命難為,世間有太多的無可奈何,並不是你不想要,就不要的。
王孝傑愣怔片刻,忽然緊張的發笑,大聲說道:“這人還沒有抓到,我們說這些為時尚早啊!本將軍不過是出來轉轉,現在也要回去了,你們也隨我進帳吧,等在這裏也是白等,說不定那來俊臣的女兒早就跑去找他爹哭去了!”
王孝傑和吉雲戰轉身離去了,唯有姒華言還站在原地,目光與這晨霧融為一色。
正在這時,站在高處的哨兵有了動靜。
團兒正舉着弓箭玩耍,眼力甚好,竟比那哨兵們先開了口:“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王孝傑和吉雲戰剛走出不遠,便聽見團兒的呼喊聲,一齊回過頭來。
紅箋激動的上前一步,竟施禮的越過了姒華言的身前去,興奮的說道:“回來了回來了!是不是娘子他們回來了!”
她轉過頭去,發現姒華言的臉綳得緊緊的,那臉上彷彿承受了千金緊張,萬分心急,俊眉微擰,張望着的眼眸似要衝破那層層霧障看個清楚。
吉雲戰和王孝傑也走上前來,打發幾個小兵跑過去。
紅日自山際悄悄地冒出了一個頭,天地間霎時變得光亮起來。
曾九念騎着大馬,由於趕了許久的路,反倒是快到了軍營的時候,馬兒卻慢了下來,而她緊繃的神經也隨着眼前越來越近的軍營而放鬆。
她右邊的馬上坐着秦義,左邊的馬上趴着尚未蘇醒的孫萬榮,孫萬榮的左邊是姜竹內騎馬護送,那是個小兵也在後面陸陸續續的跟着。
十幾個人,隊伍不算浩蕩,竟有了一些隆重的氣派。
她的面容穿過霧靄越發清晰,身上穿着離去時的庶人衣服,半長不短的頭髮被一條青色的布巾圍着,瘦削而白皙的臉龐看起來就像個白面書生,面容上有一絲倦意,卻依舊擋不住她眼中的英氣和尚未退去的警惕,她的馬一步一步的朝軍營靠近,而她則轉頭對身旁的兩個人說著什麼,那兩個人點了點頭,馬匹也停了下來,紛紛在原地停下,目送着她繼續前進。
九念也看見了軍營口的幾個人,便突然拉緊韁繩呵斥一聲,那匹疲倦的馬便忽然快速的奔向軍營,而同時,她的手裏還攥着另一匹馬的繩子,同時駕馭兩匹馬對於她來說駕輕就熟。
當她帶着馬上綁着的人奔過來的時候,吉雲戰和王孝傑的臉上皆露出了驚訝之色,而姒華言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臉,忽然綻出了一個足以讓雲霧撥開的笑來。
“她這是...那馬上是...”王孝傑一時震驚的說不全話來,壓抑着嘴角那抹欣喜的笑!
“吁——”須臾的工夫,九念便跑到了軍營門口,踩鐙下馬。
而她身後的不遠處,一直跟着她的兩個護送的人,也一同駕馬離去了。
九念下馬拱手行禮,聲音平靜卻有力:“王將軍,契丹首領孫萬榮已被擒獲!”
吉雲戰趕緊上前查看,王孝傑也走過去將那馬上昏迷的人看了又看,當即喜上眉梢。
“是孫萬榮!果真是孫萬榮!”王孝傑叫人把俘虜綁了,便過來將施禮的九念扶了扶,讚歎道:“娘子真是神機妙算!女中豪傑!”
“小的不敢。”九念略顯疲倦道:“不過是僥倖罷了。還望將軍能夠擊退契丹,救冀州百姓於水火之中。”
就連一直持懷疑態度的吉雲戰此時看她的眼神也不同了,竟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只是用一種審視的異樣目光打量着她。
其實,九念眼角的余光中一直有一個身影,那抹身影站在吉雲戰和王孝傑的右後方,始終凝望着她,注視着她。
團兒疑惑的注視着被簇擁的九念,扯了扯姒華言的披風,問道:“爹爹,這人是誰?”
團兒的聲音清晰透亮,吸引了九念的目光。
王孝傑大笑起來:“這是我軍的功臣!”
九念看着團兒,團兒也歪着脖子透徹的看着她,想當初她離開的時候,他也只有四歲,小孩子的記憶是模糊的,她現在又是這樣一副裝扮,團兒大概已經認不出那個當初哄他睡覺教他寫字的“娘親”了。
九念的目光從團兒身上移開的時候,恰好撞進了姒華言的眸子裏,他毫不避諱地看着她,看她臉上的半邊臉上還粘着三滴乾涸的血跡。
姒華言走上來,拉開頸前的繩子,解下披風替她披上,伸手之間彷彿是個擁抱一般,叫九念的心跳漏掉半拍。
饒是方才備受矚目身披榮光,此時也被一張帶有他溫度的披風罩住了全身。
“有沒有受傷?”他低頭看着她,並沒什麼表情,只是微蹙的眉心隨着她臉上的血跡而漸漸加深。
九念忽然有些慌,又覺得異常安心,便順從的搖搖頭。
姒華言似乎是鬆了一口氣,很自然的攬住她的肩頭:“到我帳中歇息。”
九念難得沒有拒絕,王孝傑和其他人也都明白兩人的關係,便也召集眾將領去商議孫萬榮的事。
此時,紅日衝破天際,散發出榮耀之光。
...
九念真的又困又倦,這軍營之中也就姒華言這裏還算寧靜。姒華言去王孝傑的帳中議事,她便在紅箋的服侍下躺在他的床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九念覺得自己彷彿陷進了一團巨大的棉花里,四肢無力,靈魂像是出竅了一般,夢裏是漆黑一片,烏鴉站在窗欞上發出瘮人的鳴叫,她被困在楊瘸子家的小屋裏,打不開門。
昏暗的室內發出森森的哭聲,楊小嬌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凄厲的笑着,從她的眼前飄過。
九念大叫一聲,不停地向後退去,另一個血淋林的身影再次撲了上來!
窗欞外面突然又響起了打雷的聲音,暴雨將至,阿芙在門外關着柵板,他的義父突然轉過頭來,嘴裏淌着血,怨恨的望着九念。
“對不起...”她恐懼的向後退着,而那楊瘸子忽然一瘸一拐的走過來,伸出雙手想要來掐她的脖子!
“你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啊——”九念猛地坐起來!抽上一口氣!
一場噩夢!那些恐怖的血淋林的嘴臉還在眼前揮之不去,九念將手捂在臉上驚魂未定的喘息着,整個身子在這青天白日之下是徹骨的冰寒!
一雙大手伸過來,覆上了她的手掌,九念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用力去推,雙手卻落入了一雙溫熱的掌中!
“做噩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