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方才還覺得姒華言不會喜歡這樣的場面,現在看來,到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那催促的中年婦女橫極了,手勁兒奇大,不由分說地便將她和二師兄兩人推進了這一眾扮成波斯舞娘的人群中。
芙蓉帳的位置在軍營的最後方,走到軍中最大的帳子,還需要一段距離,九念和二師兄幾次都想找機會逃脫,卻無奈這周圍每隔十步便又一個士兵守衛,而這些士兵見了這麼多舞娘路過,又如何不多看幾眼?所以,眾目睽睽之下,根本就沒有機會脫身。
這些管事的中年婦女像是被趕鴨子一般將舞娘們送進了最大的將軍帳。
王孝傑將軍是大周的一員悍將,戎馬一生,有大半輩子都是在軍營中度過的,所以不僅在行軍作戰上有經驗,他的軍隊的後勤工作做得也比其他軍隊強上幾倍,這軍隊裏小到一座帳篷都是十分講究的。
將軍帳是軍營里最大的帳子之一,足有幾百平米,金頂圓帳,威嚴華貴,處處彰顯着大周富貴大氣之姿,就連這些隨軍的將士們骨子裏都散發著傲氣,根本不將那些還沒脫離原始社會的契丹人放在眼裏。
九念和二師兄跟着這些波斯舞娘進入帳中,但見這些人在入帳時便早已排好了隊形,九念和二師兄站在最後面跟着,除了服裝一樣之外,舉手投足間的慌張與笨拙都與這些從容地舞娘們格格不入。兩人為了不露餡,趕緊站在了最後一排不顯眼的位置。
十米開外,高高的宴席之上,坐着的是王孝傑將軍,王孝傑的左邊坐着副總管吉雲戰,右手邊坐着剛剛抵達冀州的洛國公,也就是聖上派遣的監軍使,姒華言。
姒華言本是行醫之人,按理說不該與軍事掛上關聯,然而能夠被聖上封為監軍使卻不是行伍出身的人,大周朝只有薛懷義一人,而薛懷義早在九念出家后的第二年,因為狂妄的縱火燒明堂,犯下了重罪,而被秘密處死了。
足可見這年輕的洛國公,是有多麼被聖上垂青和信賴。
不過一向暴躁專斷的王孝傑將軍,卻從不把監軍使放在眼裏,所謂監軍使,不過是聖上的耳目罷了,以前薛懷義在的時候,王孝傑連理都不理,這次是因為已故義子權向城的關係,王孝傑與姒華言往日便有較好的交情,聽說他來到軍中,便破例設宴款待。
九念遠遠的看着席上坐着的姒華言,他今日穿得極為正式華麗,頭戴鏤空雕花銀冠,橫插一支簪,將他濃密烏黑的秀髮高高束起,正映襯了他雕刻般的臉型。姒華言的眉目秀麗俊雅,鼻挺而直,平直的嘴唇薄薄兩片,一絲弧度也沒有。這樣俊秀的容貌,卻被臉頰上的一條深色疤痕奪了風采,然而儘管如此,他眸中凜冽到近乎沒有一絲溫度的淡漠,卻依然讓任何女子看了都為之吸引。
他今日穿了一件墨色的緞子衣袍,裁剪得體,身軀凜凜,正襟危坐,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似玉山之將崩。
而坐在王孝傑另一側的吉雲戰,他的面容比姒華言還要精緻幾分,眉是遠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相比起姒華言的淡漠,吉雲戰此時則眉目含情的望着這一眾舞女,彷彿每一個都是他那對脈脈的桃花眼中獨一無二的情人,有的舞女偷偷看了他一眼,恰好他的眼睛掃過來,便叫那女子驚心的低下了頭去,雙頰漾起兩朵紅雲。
吉雲戰的目光挨個兒掃過來,到了最後的九念這裏,嘴角的笑卻是一收!狹長的眉皺起來...
九念此時也正恨恨的望着吉雲戰,見他看過來,趕緊低下頭去。
王孝傑對姒華言親切的說道:“賢侄,這是我芙蓉帳里最美的一帳女子,都是上等將士才可享用的上等之姿,前幾日給吉將軍表演,吉將軍也是讚不絕口。”
姒華言輕輕的吸了口氣,目光渙散的望着這些穿得都一樣的波斯舞娘,眼底如同一片雨霧中灰濛濛的湖,興趣索然,卻還是客氣的說道:“多謝王將軍如此用心迎我,華言受寵若驚。”
姒華言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孩童從帳外跑了進來:“爹爹!這裏怎麼樣熱鬧?”
已經站好了隊形,正等待開場的舞女們,全都循聲望去,九念也回頭看了看,卻看不清楚那孩童的面孔。
那孩童是七歲左右孩子的身高,蹦蹦跳跳的跑到這些舞者中間,好奇的看看這個女子,翻翻那個女子,尚不懂事。
九念在最後一排,竟也被那孩童抱住了大腿,不由得一驚,小男孩便從她的面紗底下調皮的掀開了一個角,問道:“咦?你們為什麼都遮住臉?讓我看看?”
正是這樣近的距離,九念忽然腦中一閃,那孩童的面孔是那樣熟悉,不正是團兒?
她對團兒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四五歲的時候,然而儘管隔了三年,團兒褪去了嬰兒肥的臉孔,成了一個七八歲的清瘦男孩。儘管五官長得更加開散,可九念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團兒尚且幼細的頭髮被束成一個髻,額前留了幾綹細碎的劉海,下頜尖尖,眼睛大大,一身利索的胡人裝束,像個小大人,他的背上綁着一把成人用的弓箭,快要趕上他的個子大小,看起來十分不協調。
這是團兒第一次隨着華言上戰場,對這軍中許多事都好奇,此時正在掀九念的面紗,滿眼的天真好奇。
就在九念出神之際,一聲嚴肅而清澈的嗓音自高座之上傳來:
“團兒!不得無禮!”
說話的人是姒華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掠過九念的身上,本是無意對上了她那雙驚慌失措的眼,卻驚訝的發現,那雙眼睛竟是那樣熟悉...
曾經他也曾見過一個女人,用這樣驚慌失措的眼神看過他,那夜她不顧一切地跑來藥王府上,對他說——
“阿言,我來是因為,我想你...”
王孝傑將軍聽到團兒進來,不禁大笑一聲,召喚道:“臭小子!到本將軍這裏來!”
王孝傑喜歡這孩子,是因為團兒與權向城小的時候,實在是像得不得了,身上背着一把比他都大的弓箭,蹦蹦跳跳的,機靈又淘氣!
團兒跑過來,王孝傑將他抱在膝上,一轉頭,便看見姒華言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最後排的一個舞女看。
他方才還覺得姒華言不會喜歡這樣的場面,現在看來,到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王孝傑頗為得意的向舞者們揮了揮手,奏樂聲便適時的響起,那些早已準備好的女子此時也隨着樂曲舞動起曼妙的身材,霎時間衣袖浮動,金燦燦的舞衣如同一隻只異域風情的金蝴蝶,在將軍帳里翩翩起舞。
九念猛然從晃神中醒悟過來,趕緊跟隨着這些舞者做相同的動作,其實舞蹈的動作十分簡單,九念雖然慢了半拍,卻總算能夠學得來。
而她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始終定在自己的身上,讓她心驚膽戰。
她不禁擔心的看了看身旁二師兄,二師兄竟然跟隨着這些女子的動作學得有模有樣,跳得比九念還要好,不時得意的朝九念拋幾個媚眼,讓九念一直懸着的心忽然鎮定了下來。
這個二師兄,什麼都難不倒他,真是不佩服都不行。
行軍的軍妓,哪裏懂得什麼波斯舞,不過是揚揚手臂抖抖肩,動作極其簡單,只不過隊形經常變換,方才還是規規矩矩的方陣,此刻又變成了一個圓圈,如同一個巨大的轉盤,每一個輪到將軍席的女子,都賣力的朝着座上的兩位英俊男子搔首弄姿,用盡了眼中的柔媚之色。
二師兄竟是大方又從容,輪到他靠近坐席的時候,竟也將女子的柔媚姿態學得有模有樣,拋了幾個媚眼之後,他便隨着隊伍翩翩離去,身後的九念便踩着鼓點走到席前,學着二師兄的樣子舞動起來。
樂曲聲悠揚婉轉,充滿了異域風情,九念動作之中抬眼偷瞄了姒華言一眼,竟發現他正在盯着自己看!
原來那道目光並非錯覺,帶着疑惑,帶着驚訝,複雜極了,眾多舞者當中,他的目光始終未從她的身上移開過,好不容易等到了她靠近,姒華言便看得更加認仔細認真。
九念心驚,難道他認出了自己?
不會的,這波斯舞衣將她的容貌掩得嚴嚴實實,只有一雙眼睛暴露在外,他又怎麼會認得出呢?
九念這樣想,其實是在安慰自己,因為她此刻手上的動作已經因為驚慌而變得雜亂無章,跳得是什麼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若不趕緊鎮定下來,怕是會惹人懷疑。
九念趕緊隨便舞弄了兩個動作,便迅速的離開了將軍坐席,下一個人早就等不及了,迫不及待的上前頂替了她的位置。
這舞蹈大約持續了又一刻鐘,便停了下來,所有舞女都順從的低着頭,王孝傑帶頭鼓起掌來。
就在此時,吉雲戰忽然站了起來,背着手走下了席座,悠閑地在這些上等姿色的舞女之中信步。
“王將軍的芙蓉帳果然名不虛傳,雖沒有一覽這些女子的芳容...”吉雲戰忽然走到了九念身邊,低下頭好奇的朝她的眼睛看了看,幽幽說道:“單憑這些人的眼睛,便能看出別樣一番風情。”
當他玩味的看着她時,九念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身的舞衣,彷彿全被扯了去,吉雲戰的眼睛太過精明銳利,不得不讓她再次陷入心驚膽戰之中。
王孝傑得意的笑了,摸摸團兒的腦袋,說道:“雲戰,華言,你們若是中意了哪一個,便挑出來帶回帳中,在我這裏,不必拘束!”
團兒仰起腦袋問王孝傑:“帶回帳中做什麼?”
“啊?哈哈哈哈!”王孝傑因為團兒的一句童言無忌而掠須大笑。
吉雲戰眯起眼睛,忽然將手伸向了九念的下頜,可就在他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霎那,高座之上卻傳來了姒華言清冷的聲音:“王將軍,雲戰身側的那名女子,倒是與眾不同,我今晚,就要她來伺候。”
九念一驚,不禁倒退了一步,身旁站着的二師兄也是大驚,轉過頭來擔心的看着她!
小師弟...這豈不是要...敗露了?
王孝傑很是高興:“賢侄一向清心寡欲,難得有這樣一面,來人吶,將這女子送入洛國公的帳中,沐浴更衣。”
兩個小兵來到九念近前,卻被吉雲戰擋住了,他轉身對姒華言道:“華言兄,這女子可是我先看上的,你怎能奪人所愛呢?”
姒華言沉沉的看着他,臉上是一副不容商量的面容。
王孝傑知道他們二人不睦,便打圓場,對吉雲戰說道:“雲戰,好看的娘子有的是,你看你身後的那個,眼睛不是更好看?方才跳舞的時候,我一直看在她,數她的眼睛最勾人,本將軍就將她賞給你,可好?”
吉雲戰一回身,剛好撞上了二師兄的眼睛,二師兄嚇得縮了縮脖子,趕緊低下頭。
二師兄心裏這個後悔,早知道剛才就不那般賣力的表演了!
吉雲戰沉了沉氣,胸中有些不甘,可他還是選擇息事寧人,並不想因為區區一個軍妓而與姒華言發生不快,讓人看了笑話,便又換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對王孝傑說:“那就謝過王將軍美意了。”
吉雲戰轉身,疑惑的看了九念一眼,隨即很快便看向她身旁的二師兄,然後伸出手指在二師兄的面紗上彈了彈,滿眼的風流魅惑:“那今天晚上,就你了。”
二師兄打了個哆嗦,求助的看向九念,可九念也是自身難保,被兩個小卒帶走,去了姒華言的帳中。
...
姒華言的大帳並不奢華,卻是異常的乾淨利落,除卻軍事用具,這帳中的東側是一張大大的床榻,床榻之上用藍色的紗幔掛成了一個密閉的空間,以確保他在入睡時不會被蚊蟲叮咬。而帳中的西側,則是用竹簾隔斷開的空間,簾后是個大大的木桶,搭着白色布帕,是他洗澡的地方。
帳子雖不大,卻是用品俱全,保障了洛國公在行軍時最基本的個人需求。
九念被押到帳中的時候,兩個站在門口的中年侍女接待了她,而那兩名送她來的士兵,便守在門口沒有進來。
屋裏有人,外頭有人,九念想逃都逃不出去。
“動作快點,慢吞吞的,待會兒洛國公就回來了!”一個老侍女拿過來一套疊好的硃紅色衣裳,兇巴巴的對她說。
九念此刻心亂如麻,哪裏還顧得上什麼沐浴更衣?可是不喜又不行,這兩個侍女像是雕塑一樣站在她的面前,一眨不眨的等着她看。
無奈之下,九念只好接過她手中的衣裳,道:“我沐浴時候你們就守在外面吧,我不喜歡被別人看。”
老侍女似乎是在軍中有年頭了,說話十分老練,道:“軍中規矩,將軍帳里的侍女不得出門。你是哪個帳子的?怎麼這樣不懂規矩?”
九念無奈,只好煩躁的說:“那你們站到這個竹簾後面去可以嗎?”
兩個人瞪了她一眼,退到了帘子后,九念脫去了那身波斯舞娘的衣服,只能在他們的催促之下洗了個澡。
這帳子裏唯一能夠出入的地方,便是那道門,可是門口又站着守衛,屋裏的兩個侍女又看着她,她想跑也跑不了。
快速的洗了澡,換上那身硃紅色的衣裳,姒華言還是沒有回來,夜已經深了...
帳外有蛐蛐兒的叫聲,靜靜的,彷彿正在安慰九念這顆浮躁而憂慮的心。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之後,帳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是姒華言回來了。
兩名侍女趕緊迎向門口,九念一時驚慌失措,慌亂中又躲進了那珠簾後面,雙手扶着浴桶不敢回頭。
姒華言大概是喝醉了,一進帳子的腳步聲有些不規律,深一腳淺一腳的,九念躲在帘子裏不敢出聲,就聽見他醉醺醺的徑直走到了床前,再也支撐不住,重重的躺在了床上。
九念輕輕的走過去,順着帘子的縫隙看向帳子裏的情景,只見姒華言躺在床上,連靴子都沒有脫,兩隻腳就這樣垂在床榻邊,他的一隻手臂擋在眼睛上,似乎是睡著了,可從她的角度看去,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希望他就這樣睡過去吧...
九念望着他的身影,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絲心疼。
可就在她以為姒華言會因醉酒而忘記一切的時候,便陡然聽見帳中傳來了一聲冰冷而磁性的聲音:
“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