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雪
九點的時候,室外飄起了小雪。
一點一點的絨白,如同漫天灑下的柳絮,輕輕落在手背上,被皮膚的溫度融成一灘濕潤,那般寧和,比細雨無聲,勝春風輕柔。
想是晚宴已散,鐵門內開始有人出來,都是不在此留宿的,出門見外頭下起了雪,便使人撐傘送至門外,一路護到車上,而後車門一關,車燈一亮,各自散去。
一般來說,張澤越作為本家的少爺,回這裏就是回家,大年三十的理應帶着未婚妻在本家住一晚才是。然而素有傳聞說張家二少爺離經叛道,特立獨行,再聯繫起其身邊人柯清怡的性子,肯定也不喜大家族內的氣氛與規矩,所以梁熙先前才敢做下估計,覺得倆人不會留宿,且會早於巢聞離席。
果然不出所料,張澤越和柯清怡早早就出來了,牽着手有說有笑的,似乎在商量着等下的活動。他們沒有朝梁熙這邊看過來,梁熙也沒有上前搭話的意思。
該說的已經提前說了,也省得她這時去做一個電燈泡。
梁熙靜靜地站在遠處,前面停着從公司借來的那台車,後背靠着房子外頭建的圍牆,自個兒又穿着一身深色衣服,不易被人注意,唯有對面路燈的燈光斜斜照來,映得她臉白如瓷,面無表情。她絲毫不理落在身上的冷雪,只是微微昂首,望向圍牆內的宅府,不知所思。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滿城燈火,闔家歡樂。
此時看着張家宅內燈火通明,洋溢着過年的喜慶與溫馨,她就不覺想起了梁府。
每逢過年,府上必是大紅燈籠高高掛,門裏門外一片熱鬧,府里的小孩被大孩子領着在院內或牆外玩炮仗,廚房的李叔專門把石搗臼搬到堂前,放上蒸好的粳米,使着舂頭一邊喊着號子一邊打年糕,接受眾人的圍觀,還有那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忙着送進送出的禮單,差人派過年錢銀,忙得來顧不上喝一口水……
梁譽淮是梁府公子,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裏當然抽不開身來找她,所以梁熙如果過年時在府上沒有出門執行任務,就一直是待在影衛隊裏——梁府的影衛們,俱是無依無靠的孤兒,無甚牽挂,都隨了梁姓,對“家”的概念不大清晰,知足常樂,只求活着就好。
那邊富貴子弟歡聚一堂,這廂暗衛奴僕也好不熱鬧。梁昊鬼點子多,盡出些節目來逗樂,梁聰劍舞得好,每年都要踩在桌子上給弟兄們秀一手,梁雨會吹笛,梁岸會說書,發展到後半期時大家都停了動作,來看梁風和梁熙斗酒。
過年時她也會收到壓歲錢,隊裏退下來的老師傅給的,每年連着年錢一同遞來的還有一個錦囊,囊里總會放着一張白條,紙上寫着老先生的新年祝福或叮囑教誨。
只是以後再也收不到了。
梁昊梁聰等人盡在隨她上京城取鶉火之列,事發當天,怕是無一倖免,有來無回,如此一來,金陵梁府內專設以供影衛住宿的院子空了一半,而短時間內實在難以尋到人手填補,同年過除夕時想必是冷清許多,不知道老師傅會不會落寞……
巢聞一從鐵門內轉身出來,望見的就是陷入沉思的梁熙。
雪花細碎,洋洋洒洒,女子靜立於燈前,偏頭昂首,怔怔出神,目光幽幽,雖是沒有什麼表情,但眉宇間卻透着淡淡的悵然,似是在思念着什麼。她穿得不多,身形單薄,此時在雪夜之下,整個人顯得有些哀傷與孤獨。
就是這樣瘦小的她,曾對他說:“從此我將是你最堅實的盾,最鋒利的矛。”
語氣堅定,神色沉穩,一雙黑眸清亮通透,讓人想起晴秋時的天穹。
“不冷嗎?”
許是失神太過,梁熙竟沒覺察到巢聞已走到了自己跟前。只見他一身新裝修身,風度翩翩,煞是好看,肩上比來時多了一條方格羊絨圍巾,手上舉着一把藏青色長傘,擋着雪,偏向梁熙這方。
梁熙回過神,微微一笑,嘴中呵出白氣來:“出來了。”
“嗯。”巢聞淡淡應了一聲,然後單手將身上鬆鬆繞着的圍巾扯下,再隨手搭到了對方脖上,“幫我拿着,熱。”
梁熙的注意力全放到圍巾本身上了,好奇問道:“誰給你的?”
“張祖母。”
便是張承愷的母親了。
梁熙又問:“那她送了張澤越和張澤皓什麼?給你壓歲錢了嗎?”
巢聞只是道:“都一樣的。”
“真是難得老人家一視同仁了。”梁熙嘆了一聲,“上車吧,一邊走一邊說。”
*
梁熙開得慢,一上車就把找柯清怡談妥面角名額的事情告訴了巢聞。
“時間有點趕,”梁熙掌着方向盤,目視前方,“這月底就要面鏡了,今晚我回去收到劇本后馬上轉發到你郵箱,你要記得打印出來看。”
巢聞沒有說話。
見身旁人沒反應,梁熙笑道:“我知道,如果是讓你來選的話,你會選俞明澤。”
聞言,巢聞偏頭看了她一眼。
“對於演員來說,俞明澤的確是更好的角色選擇。”梁熙逕自把話說了下去,“他前期風流、叛逆、驕傲、張揚,但當女主遠去,越來越優秀時,他意識到自己和女主已是兩個世界的人,心有不甘和懊悔,所以也追隨女主的步伐,開始努力,漸漸成熟起來,人物形象有了微妙的轉變。不得不說,俞明澤在角色塑造上的確是比程冬杭要更有張力,更見演技。”
“但是你不能演他。”
梁熙說話沉穩,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不容辯駁:“你雖不是首次觸電,但給觀眾的熒幕印象幾乎為零,所以如果面試通過,那麼柯清怡編導的這部電影可以說是你的處女作品。俞明澤雖是後來有改過,但逃不掉被觀眾定義成渣男,你到時演得再好,螢屏初印象也少不了‘渣’這一字。你要知道,負面形象總比正面形象要深入人心,會被觀眾記得更久,沒個兩三年的角色變換,你很難擺脫這種印象,實現轉型。”
“但凡戲演得不錯的,都說最想演壞蛋,演反派,但那得是以他們在觀眾心裏已有既定形象為前提。如果他們第一次演戲就演惡人,那之後很難短期之間接到正氣的角色,就算接了,演出來時觀眾也總是會覺得他是張壞人臉,覺得不自然。相反,正面形象演多了,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口碑,再來挑戰反派角色,人們才會懂得欣賞其中展現出來的演技,覺得厲害。”
“程冬杭這個角色就相當正面,良師益友加暖男,也不是隨隨便便來個人就能演好的。他的話不多,但每次開口都能提醒和啟示女主,除了本身的台詞設計外,那種理智認真的態度,還要靠舉止神情表露出來。巢聞,你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我相信如果你想的話,一定能把程冬杭演得很精彩。”
巢聞嘴角稍稍牽動了一下:“你這經紀人當得和老師似的。”
梁熙笑道:“這不是怕你不高興我的安排,鬧脾氣嘛。”
“……”巢聞心想我可比那什麼野要配合多了。
相對無言了一陣,巢聞復開口問道:“為什麼盯上柯清怡的電影?”
梁熙反問道:“你說呢?”
巢聞面無表情道:“我是張澤越的堂兄,也就是她未來的堂兄,找她幫忙更好說話。”
“算是有這麼一層理由吧。”梁熙悠悠道,“她不知道張承愷與我們的五年之約,我告訴她的時候,她還有點驚訝。”
巢聞琢磨着梁熙的話:“你說她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梁熙頷首,“柯清怡是圈子裏有名的青年編劇,人脈通達,又是張家的準兒媳,可是竟連她都不知道,又怎能指望那些曾經避你如燙手芋頭的製片人或投資方知道張家已對你放手?說起來張承愷真是狡猾,同意是同意了,但並沒有把這消息散播開來,搞得來這約定只有我們之間知道,於事無濟,可也拿他沒辦法。”
巢聞聽懂了,沉聲道:“所以你要借柯清怡……”
梁熙道:“沒錯。柯清怡是張家準兒媳,你若演了她的戲,到時圈內人會怎麼看?定會以為你獲得了張家的支持。到時不必我們再多費唇舌,業內對你的禁條也會因此斬斷。再說你母舅家吧,巢家如今勢不比張家,見張家都給你放行了,他巢家還敢再橫加阻攔不成?所以你明天回去,不用花太多心思,輕鬆應對即可。”
巢聞沉默了一陣,再開口時卻是話鋒一轉:“梁熙,你想家嗎?”
梁熙一愣,心裏奇怪,但還是答道:“我初中時父母就意外身故了,去年又和表姐家斷絕了關係,沒有家可想。”
巢聞注視着後視鏡中的對方,淡淡道:“可是剛剛你站在外面的時候,像是在想家。”
梁熙知道,巢聞說的應該是她回想往昔在梁府生活的時候。
一時心情複雜,不知如何接話。
巢聞也不追問,而是別開視線,雙手抱於胸前,坐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
忽地,他似是漫不經心地道了一句:“梁熙,新年快樂。”
梁熙一怔,趁着等綠燈時側過頭去,卻見巢聞已合上雙眼,濃密的睫毛投下淡影。
她莞爾,輕聲回道:“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