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飛燕
花滿樓聽到韓夜心這麼說,神色竟有些惆悵。他抽出一卷,手指輕輕拂過,嘆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朋友是誰。”
韓夜心立刻來了精神,問:“為什麼?”
“我身邊的人,總是告訴我,這是我最好的兄弟為了我刻的書,可是,我卻一點這樣的記憶都沒有。”
“或許你的記憶出了問題。”
花滿樓淡淡一笑,把書簡重新放回去:“或許吧。”
韓夜心見他不想再談的樣子,想了想,道:“我看這人的字跡和你的都一樣,他一定對你很熟悉。”
花滿樓的臉色竟有些古怪。他轉過身來,面對着韓夜心:“韓公子,如果有一個你不知道的人,一直在暗中觀察你,連你的字跡他都很清楚,你會不會覺得很噁心?”
韓夜心一時怔住,他沒想到花滿樓竟是這麼想的。這也難怪,因為他沒有任何關於那位“朋友”的記憶,又在別人口中聽到這麼多,難免有些逆反吧。
不過總得替自己伸冤才是。
“沒……沒有吧。我想他只是關心你。”
花滿樓微微一笑,剛剛的古怪神色竟似從來沒有出現過。
“和韓公子說笑而已。其實我很珍惜這位朋友,雖然從來不知道他是誰。他為我刻的書里,總有許多替我打氣的話,雖然有的話說的實在是小孩子氣。”
韓夜心輕咳一聲,尷尬地別過臉。那個時候他和花滿樓之間毫無顧忌,即使是生氣罵他是只泥猴子的話也曾經刻上去過,現在花滿樓看見,定然十分不舒服吧。
“對了,你知道尉遲姑娘走了么?”花滿樓問。
韓夜心道:“我聽到了動靜。”
“韓公子真是心大。你不是說她拿了你很多錢?”
韓夜心想,再多的錢也沒有呆在你身邊重要。不過這話光是想想就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側頭咳嗽一聲:“……錢財乃身外之物。”
這話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假。
花滿樓似笑非笑,道:“我們還是去她的房間看一看吧。”
兩個人來到尉遲櫻的房錢,花滿樓還敲了敲門,果然沒有人應答。門被從裏面鎖住,但這一點也難不住兩人。
花滿樓的手在門鎖的位置輕輕活動一下,再一推,那門就開了。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房間裏果然已沒有了少女的身影。
窗檯下有一張桌子,韓夜心走過去,見桌子上擺着一張信紙,而信紙的旁邊放着一個青色的包裹。韓夜心把包裹打開一看,自己的一把金葉子正在裏面。
他拿起信紙一看,對花滿樓道:“尉遲櫻走了,把錢留了下來。我就說,我的錢可是清清白白的。”花滿樓接過信紙,手在上面拂過,輕笑道:“錢雖是清白的,人卻不清白。”
韓夜心怔了怔:“什麼意思?”
“這孩子跟了你一路,你卻理也不理,她才只好出此下策,拿了你的錢,你才追着人家跑。豈不是錢是清白的,人不清白?”
韓夜心驚奇道:“七公子,你這是信口開河。”
花滿樓笑了笑,把信紙放下。
“她為了躲你進了這座小樓,等見了你之後,卻一點也不害怕。哪裏像被追殺的樣子?明明早有機會逃跑,卻仍留在這裏,豈不是正為了和你在一起?”
韓夜心連忙搖頭:“這可說不通。我看她是為你留下來的才對。”
花滿樓道:“無論為了誰,她現在已經走了。”
“你有些失望?”
花滿樓搖了搖頭。他忽然皺了皺眉,又拿起了那張信紙,湊在鼻尖聞了聞。聞過之後,他手拂過信紙,道:“這上面還畫著什麼嗎?”
韓夜心湊過去。這是一張松花箋,信紙的右下角畫著桃花和燕子。
韓夜心看到燕子,心裏不免咯噔了一下。不過這是普通的松花箋制式,倒也不是特別奇怪。他把看見的和花滿樓說了,花滿樓神色卻並未輕鬆下來:“這張松花箋上帶着獨特的香味,但這味道我並沒有在尉遲姑娘身上聞到。”
韓夜心知道花滿樓的嗅覺向來不會出錯。這張松花箋如果不是尉遲櫻的,又會是誰的?
“據我所知,這條街上售賣的松花箋,也沒有這個味道。”
花滿樓放下信箋,憂思重重:“恐怕尉遲姑娘並不是自己主動離開的。”
韓夜心道:“如果她不是自願離開,難道是有人脅迫她離開嗎?可是我並沒有聽到有人進入這座小樓。”
花滿樓道:“我也沒有。”
“所以你是說,有人讓尉遲櫻離開這座樓,尉遲櫻不得已之下才留下的這條線索?那她的信箋又是從哪來的?”
花滿樓搖了搖頭:“我看還是不要再想了。尉遲姑娘應當沒有危險才對。”
花滿樓雖然這麼說,但看起來還是有些擔心。畢竟,他真的懷疑尉遲櫻遇到了危險。
韓夜心輕輕嘆口氣,道:“這樣吧,我明天早上陪你出去走走。說不定在街上會遇到什麼線索?”
花滿樓一笑:“如此就有勞韓公子。”
韓夜心暗道,他倒也不客氣幾分。不過即使他不陪着花滿樓,花滿樓也會自己打探,哪裏就束手無策了?如今願意帶着自己上街,該感激才是。
這麼一想,心裏不禁又有些酸澀。時辰已經不早了,再過一會,估計就得天亮。兩人關上了尉遲櫻的房門,各自回房間休息去了。
第二日清晨,花滿樓果然起得很早。韓夜心早已習慣了淺眠,聽到動靜便也起來了。早晨的小樓和夜裏又有不同。不過韓夜心沒有細看,徑直走到桌邊。桌上已經放了幾碟小菜,一碗蓋着蓋子的大碗稀飯。
韓夜心看着這些皺眉道:“你昨晚竟是沒睡么?”
花滿樓搖頭一笑:“我向來起得早。”他揭開碗蓋,替韓夜心盛了一碗粥。韓夜心接過去,卻越發擔心起花滿樓的作息來。以往他的確起得早,但那是起早練劍,現在卻是起早煮粥……
“你為什麼連一個僕人也不帶?”因為憂心忡忡,這粥熬得越好,他卻反而越沒胃口了。
花滿樓一邊替自己盛粥一邊道:“我既然是為了證明自己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為什麼還要帶僕人?”
“至少他們可以幫你洗衣做飯,打掃房間。”
花滿樓道:“這些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卻很費功夫。”
“如果我還帶着僕人,只不過是任性地從家裏搬出來住罷了。還不如就住在家裏,孝順雙親,承歡膝下,也好讓他們安心。”
雖然明白花滿樓的做法,但韓夜心還是有些擔心,或者說捨不得。他只能想,罷了,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他吧。
但如何讓花滿樓接受他,這個,暫且不想。
花滿樓的手藝可以說非常好,他本人也十分自得:“這素齋是從苦瓜大師那學來的,拿來招待別人倒還是第一次。”
韓夜心有心讓花滿樓高興,連忙道:“味道真好。”其實他這些年什麼苦沒吃過,對吃的反而一點追求也沒有了。
花滿樓聽他這麼說,果然很高興。自己倒是停了筷子,拿起公筷給韓夜心布了幾個菜。韓夜心自然沒有推脫,一股腦都吃了下去,搜腸刮肚地講了一些誇獎的話。他知道花滿樓有時候脾氣及其古怪,稍微說的不對他會生氣。那些誇讚的話便在肚子裏打了好幾個轉,方才小心翼翼地說出來。
不過花滿樓這次十分不在意。兩人尚算和樂地吃完早飯(韓夜心不免喝了三四碗的粥,簡直能聽到肚子晃蕩的聲音),便商量着上街去找線索。
他們帶上那張信箋出了門。這頓早飯吃的有些長,現在街上已經有不少人了。小樓所在的地方本來就是鬧市。剛出了門,就聽見很多人和花滿樓打招呼。這些人-大多是起早的商販,還有路上賣菜的、散步的,各種各樣。花滿樓都微笑着回答,絕不會弄錯一個人。
看樣子這條街的人已經習慣了花滿樓的存在,沒有人會因為他是一個瞎子而在背後議論嘲笑他。
或者,花滿樓早就讓人感覺不到他是一個瞎子。
花滿樓和韓夜心首先要去的,是這條街上賣筆墨紙硯的三家店鋪。這三家店鋪,有兩家開得很近,是鄰居。另一家卻在他們的反方向。
花滿樓剛剛進了兩家中的一家,尚在理貨的老闆便親切地迎了出來:“七公子,早啊!”
“早!王老闆,我想看看你家的松花箋。”
松花箋雖然非常流行,但大多為女子所用。不過花滿樓來買松花箋,王老闆也並不驚訝。畢竟,花滿樓有一種悠閑靜雅的貴公子氣質,松花箋與他並不突兀。
老闆把幾樣上好的松花箋拿了出來。花滿樓湊到鼻尖聞一聞便知道不是尉遲櫻留下的那種。他把信箋交給韓夜心。
這些松花箋中果然有桃花飛燕的制式。這制式果然很常見,看樣子突破點應該是信箋上的香味了。
辭別了王老闆,再拜訪了隔壁,同樣一無所獲。走在街上,韓夜心道:“那或許不是信箋上的香味。胭脂香什麼的也有可能。”花滿樓笑着搖了搖頭。他已經有了一個想法。
這時的街上已經越發熱鬧了。
兩人正在走着,忽聽一陣馬蹄聲傳來。“閃開,閃開!”一個男人-大聲嘶吼,同時馬鞭不停地落下。路上頓時一片驚叫,許多小攤子也被人群衝倒了。那馬竟然極快,不一會已到眼前。
“呀!”一個賣花少女眼見就要被馬蹄踩到,她卻動也不能動,只能本能地蹲下來抱着頭,等待那馬蹄的降臨。
卻忽然,她感覺到一陣微風,人落進一個輕柔的懷抱,帶着她飛快地旋轉開,又靜靜地停了下來。
而那發狂飛奔的馬一聲長嘶,馬上的人跌落在地上,卻有另一個人代替他的位置勒住韁繩。
那馬雙蹄蹈空,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少女這才抬起頭來。她看到一個俊秀公子,正對她微微一笑。
那少女忽地紅了臉,發現自己竟賴在他的懷裏,連忙後退開來,低頭斂衽道:“小女子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這時那馴馬的青年已經跳下來,撫摸着黑馬長長的鬃毛。被他一腳踹在地上的人艱難地爬起來,罵道:“什麼人在這找死!”說罷,鞭帶雷霆,狠狠地抽了下來。
只見那青年並不如何動作,只是雙指一夾,那道鐵鞭竟在他的頭頂上方紋絲不動。
“你!”那個中年男子神色變了變:“你是什麼人?”
他並不是毫無見識的江湖人,他認得這招,就是傳說中陸小鳳的絕技。
再一看路邊上抱開少女的人,豈不正是花滿樓。
那青年鬆開鞭子,並沒有說話。他看起來並不是陸小鳳,而且神色有些冷淡,甚至有些倦怠。
這中年人意識到自己的麻煩怕是找不成了,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牽過馬走了。
韓夜心回到花滿樓身邊。那少女道了謝,發現自己的花已經被馬踐踏的四處都是。她默默地撿起殘枝,臉上一片傷心。
一支桃花伸了過來。是那位救了她的公子。
“多謝公子。”少女接過花枝,謝道。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花雖然終遭碾落,但也是由姑娘親手摘下,想來不會有太大遺憾。還請姑娘不要傷懷了。”
韓夜心聽了,暗暗吐槽:七童可真有哄女孩子開心的本事。不過那姑娘恐怕不是憐惜花,而是憐惜錢吧。
那少女委婉一笑,點了點頭。
花滿樓把那少女拉起來,道:“寒舍離此地不遠。姑娘明日賣花路過樓下,不妨喊一聲,也讓在下沾沾花香。”
韓夜心心裏連連點頭:果然不愧是花滿樓,現在給錢怕是那少女臉皮薄,再說也有點施捨的意思。但訂了明天的花,說不定往後也訂了,這才叫送佛送到西,潤物細無聲啊。
那少女也聽懂了,果然很高興,連忙點了點頭。
花滿樓給她指了指方向:“你看那窗口擺着蘭花的,便是寒舍。”
“多謝公子。”少女把花籃里幾枝完好的花拿了出來:“這幾枝送給公子,路上添個清香吧。”
花滿樓接過花枝,低頭一嗅,笑道:“多謝。”
那少女忽地臉一紅,絞着衣袖,不好意思地道:“不知公子怎麼稱呼?”她又慌忙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明日送花,總要知道公子的稱呼才是。”
花滿樓微微一笑:“在下花滿樓。”
那少女耳尖都紅了,抬頭悄悄看了看她:“我叫飛燕,趙飛燕的飛燕。”
這一聲“飛燕”,讓韓夜心猛吃了一驚。他心臟狂跳,盯着少女,一步步走過去。
可是還沒等他走近,少女已經提着籃子,像一隻燕子一般快樂地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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