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女王·回家
在醫院住了幾天,顧瓊琳已能下床,除了腿的問題外,她身上的傷大部分都是皮肉傷,看着雖可怕,卻並不嚴重。
除了魏卓年、霍行川和徐宜舟之外,這些天來,她沒再見過其他人。
世界彷彿瞬間清靜下來,光環遠了,喧囂也遠了,任外間風雨飄搖,那個被叫成“顧女王”的女人站在風尖浪頭上被如何議論着,似乎都和她毫無關係。
天氣漸暖,雨季來臨,在下了好幾天的綿雨後,老天難得放晴了,顧瓊琳被獲許到樓下花園裏散心。
護士按照顧瓊琳的要求,將她推到了花園裏無人的角落。
風有些大,護士見她穿得少,便折回病房給她取外套,一時間這角落裏就剩下顧瓊琳一個人。
陽光淺淺落下,四周的樹被風吹出一陣簌簌作響的聲音,她長吐一口氣,不知怎地升起一股死裏逃生、重見天日的錯覺。
顧瓊琳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笑了一會她低頭去看攤在膝蓋上的書。
這本推理懸疑小說快被她翻爛了。
故事裏的女主之一,是個華裔芭蕾舞者,車禍后雙腿癱瘓,由一個前途無限明亮的少女,成為了永遠埋在黑暗中的人,直至遇到另一個女主。她遇到的這個女孩,像極了從前的她,美麗善良。為了留在這個女孩身邊,偽裝成天使,不擇手段驅逐女孩身邊的所有人,她殺了女孩的情人、姐姐,還有對女孩有不軌之心的上司,真相暴露的那一刻,她回到地獄,卻在最後為了救下女孩,她成了故事裏最後的劊子手絞架上的亡魂……
一個活在陰暗之地的少女,心裏卻始終留了一線光明,病態的矛盾心理,兼具天使和惡魔兩種性格,揣摩起來很有難度,是顧瓊琳這幾年來遇過的最難的挑戰。
而現在,她連輪椅都還用不清楚。
她想着,抬了頭在輪椅上左摸右摸起來,膝上的書隨着她的動作,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她俯身去拾,可彎下腰,伸長了手臂,卻始終夠不到落在輪椅旁邊的書,這讓她心中的無力感頓生。
故事裏的少女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她想起某個情節,開始嘗試揣摩少女心境。
顧瓊琳費盡全力伸手,指尖離書始終離了一小段距離,她不甘心,上身用力去夠,結果卻讓輪椅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她跟着摔在地上。
……
葉景深就站在離她很近的那棵樹底下看着她,他手指狠狠摳進樹皮之中,指尖傳來的疼意壓不過心頭瀰漫的痛苦。
她倒在草地上,用手撐着身體,努力想要爬起,可再怎麼掙扎,卻依舊沒有站起的力量,草坪上未乾的雨水沾濕她的衣裙,泥土蹭得她滿身都是,一大片的泥污,像落在心頭的塵土,怎樣都洗不去。
捲起的長裙下,一段瑩白小腿,如腐朽的木頭,讓他錐心刺骨地痛着。
半晌,她似乎放棄了掙扎,就那麼躺在地上,空洞洞的眼睛看着天空。
他記憶里驕傲飛揚的顧瓊琳,毀在了他的手上。
這痛苦,比死亡還讓他恐懼。
他情不自禁地邁開步,從樹後走出。
眼前忽有人影閃過,讓他停了腳步。
魏卓年從他身旁走上前,站到了他眼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讓我見見她。”他沒有發怒,只是有些哀求地開口。
魏卓年沉默地看着他,不過幾天時間,葉景深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眉間落雪,冰凍成結,眼裏荒蕪得沒有一點光彩,雖然語氣尚屬平靜,可整個人卻像失了靈魂般蒼白虛浮起來。
從車禍那天到現在,他一直呆在醫院外面,不肯離去,卻也不來看她。顧瓊琳在醫院住了幾天,葉景深就在醫院外面守了幾天。
魏卓年每次來醫院,都能在醫院大門外同一個停車位上看到他的車。
這麼多天,他的車就沒挪過位置,而他也呆在車上,像石化了一般。
“魏卓年,讓我……見見她。”
見魏卓年沉默着,葉景深又再開口,沙啞的聲音像石磨磨沙。
魏卓年側身,讓出了路。
他眼裏出現一星碎光,邁開步子。
“沒人攔着你見她,葉景深,是你自己不敢見她而已。”
魏卓年的話,讓他邁出的腳收了回來。
他有多想見她,就有多害怕見她。她說得沒錯,他於她而言就是一場災難,每次相逢除了帶給她災難之外,他沒有給過她任何東西。
而這一次,他甚至毀了她的人生……
他怎敢再見?
可他又真的太想見她了,想到瘋狂。
她就是一劑讓他上癮的毒/葯,讓他一生都無葯可解。
“我只是想……扶她一把。”他了無生氣地解釋,視線又落在顧瓊琳身上。
“扶她?你覺得以她的個性,會願意讓你看見這樣的她?會願意接受你的……‘好意’?”魏卓年冷道。
葉景深向後退了一步,整個人縮進了陰影里。
魏卓年不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到顧瓊琳身邊,扶起輪椅,再將她抱起。
“哥,你在和誰說話?”顧瓊琳從故事的情節里回神,笑着問他。她聽到了身後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
魏卓年打量着她,她臉龐蒼白,沒有悲色,從車禍開始到現在,她沒有露出過半點悲傷,也不知是真的毫不在乎,還是將在乎埋在心裏。
幾乎毀了她整個人生的災難,在她眼中似乎不值一提。
“沒什麼,有個記者想闖進來,已經被我打發走了。”他說著,將她放回輪椅。
她轉頭,望向魏卓年來的地方,那裏只有大樹籠下的一片陰影。
“葉景深,他怎樣了?”她忽然問道。
魏卓年正替她拍泥的手一頓。
“怎麼?你還放不下他?”
顧瓊琳看着那片陰影,沒回答這個問題。
“後悔、難過、恐懼、悲哀……你覺得他會怎樣?”
“我不知。”
“那就別知了,知道了,你會心軟。”
……
又在醫院呆了一周多,顧瓊琳的腿已漸漸恢復知覺,只是她仍舊依靠輪椅出行,將自己當成了一個真正無法行走的人。
三個月內完全揣摩好這個角色,並且讓這個角色帶上屬於顧瓊琳的色彩,成為無法超越的屏幕角色,時間還是非常緊張的,再加上小說是譯文的關係,給她的理解造成一定困難,等出院之後,她琢磨着要給自己找個外教,將英文重新拾起來,還需要練練芭蕾。
她要準備的功課很多,出院變得迫不及待起來。
終於熬到了出院那天,顧瓊琳早早將行李收拾好,坐在輪椅上等人來接。
“這段時間你住我那裏吧,方便照顧。”魏卓年推着她出了病房門。
“不麻煩你們了,我又不是真的癱了。”顧瓊琳拒絕了他的好意,她習慣了一個人,不想改變,更不願意麻煩魏卓年,這段日子,他已經替她做了很多事。
“不是麻煩不麻煩的問題。”魏卓年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她原因,“霍家不肯放過你,你一個人住的話,怕會出事。”
顧瓊琳轉頭看他。
訂婚宴上,她讓霍家出了那麼大的丑,霍老爺子不願意放過她,也很正常。
“這段時間,行川一直派人在暗中保護你,再加上這醫院是他朋友開的,所以你感覺不出來,等你出去就不一樣了,所以你不能一個人住。”魏卓年解釋道。
“不行,這樣我更不能和你一起!”她想了想,斬釘截鐵道。
魏卓年手段雖然強硬,但到底比不上聲勢浩大的霍家和霍老爺子,她要是去了他那裏,等於連累了魏卓年。
“小琳,別固執……”他還想勸她,忽然收到樓下霍行川安排的人打來的電話。
“年哥,不知道哪裏來了一大批記者,已經涌到住院部樓下,擋不住了。”
“記者?”魏卓年皺緊眉頭看了一眼顧瓊琳,才又道“行了,我下去看看,你們無論如何別讓他們上來。”
他說著掐斷了電話,將顧瓊琳推到了長廊盡頭的小露台上。
“小琳,你在這裏等我一會,我去處理要下的情況,很快就回來。你別擔心。”
“嗯,你小心些。”她點頭。
魏卓年很快離開。
露台安靜下來,顧瓊琳望着遠處風景出神。
沒多久,身後就傳來腳步聲。
有人停在她身後,很禮貌地開口。
“顧小姐,你好,我們是霍少派來的人。樓下記者太多,年哥應付不過來,讓我們帶你從另一邊離開。”
她轉頭,看到兩個男人靜靜站在她身後。
這兩個人她有印象,確實是跟在霍行川身邊的人。
她沒想太多,點下了頭,其中一個男人就上前推起她的輪椅,另一個人則拎起了她的行李。
因為樓下的意外,他們帶她坐了專用電梯,直達醫院太平間,再從太平間拐去地下車庫,以避開樓下記者。
走到一半,顧瓊琳忽然覺得說不上來的怪異。
想起魏卓年剛才告訴她的事,她的心懸了起,便試探道:“卓年呢?電話給他讓他到這裏找我吧。”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她,卻突然加快了腳步。
地下車庫裏全都是輪椅壓過地面的迴音,空曠而糝人。
“停下!”顧瓊琳叫了一聲,心隨之懸起。
他們卻很快推着她轉過拐角,然後煞住了腳步。
拐角處的第一個車位上,停着輛讓顧瓊琳極其熟悉的車子。
有個人靠着車頭站着,半俯着背看着地上,聽到聲音他抬了頭。
“葉景深……”
在這裏看到他,大出顧瓊琳的意料。
他頹靡的模樣,同樣讓她意外。
就連一點點舊日的影子,她都無法從他身上找出來了
直到身後的人將她推到了車門旁,她才回神。
“你想做什麼?”
葉景深什麼都沒說,只是走到她身邊,朝着旁邊的人點點頭,她身邊的男人立刻打開了車門。
他俯身彎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
入手的重量,已經輕得讓他心臟緊縮。
離上次抱她還沒多久時間,她就瘦了很多。
“放開我!你又想怎樣?”顧瓊琳莫名非常,揪緊他的衣領掙扎着,恨不得能一口咬下去。
他很快將她塞進了車後座,關上車門。
顧瓊琳撲到車門上,使勁推門,但外面的人緊緊壓着門不讓她打開,直至葉景深從另一側車門坐上,車門落鎖,外面站着的人才離手。
“開車。”葉景深吩咐了一聲。
司機發動車子,緩緩駛出。
“葉景深!你……”顧瓊琳咬牙切齒開口,卻在他轉頭看她時忽然失語。
那眼神……有着她無法形容的痛。
他貼門坐着,離她有段距離,並沒纏上來。
“阿琳,我很累。求你……讓我休息一會,好嗎?”
她盯着他,良久后才恢復冷靜。
“你要帶我去哪裏?”
“帶你回家。”
“回家?回哪個家?”顧瓊琳沒有家。
“我們的家。”
“我們?!”
“嗯,我和你的家。”他扯了一點點笑,苦澀裏帶着微渺的幻想。
“我和你的……家?”顧瓊琳重複了一句。
“路有點長,你可以睡一覺,到了我叫你。有什麼話,到了以後再說吧。”他不再解釋,兀自閉了眼,終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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