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那句話,孟引璋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麻木地轉過身,盯着他的眼睛問:“你說什麼?我哥坐什麼監獄?你在胡說什麼?”
“我是不是胡說,你問問你那個舅媽就知道了。你哥哥和你一樣偉大,他公司里的小姑娘被經理欺負,他也不看看自己斤兩,非要衝上去替人家強出頭。以為自己可以英雄救美呢,結果把經理打了,小姑娘反咬他一口,說欺負人的是他,經理來救她,反被他給打成了骨折。強/奸未遂再加一個故意傷人,總夠他坐上幾年了。”
此時此刻,孟引璋已經顧不上計較聶紹琛的夾槍帶棒的腔調,坐牢不是小事,真的進去了,毀掉的就是一輩子。
表哥是舅舅的兒子,小時候她寄居在姥姥家,和表哥是一起長大的。他們不是親兄妹,但這個表哥對她是真的好,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讓給她。如果說她的童年陰影太多,那表哥就是那一抹難得的陽光。她怎麼忍心,眼睜睜看着他去坐牢?
她不敢再出聲反駁他,但也實在開不了口再求他,她只垂着頭垂着手站在他面前,可憐得像是罰站的小學生,只盼着老師網開一面饒過自己。
聶紹琛曾經說過,他最喜歡魯迅先生那句“痛打落水狗”。商場上遇到敵人,只打敗他根本不夠,要打就打到他再無還手之力,一勞永逸不留後患。
他本來就是喜歡把事情做絕的人,孟引璋曾經以為她和別人不一樣,他對別人再狠也不會對她狠。但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所謂愛情的力量。
愛情沒法改變一個人,它只能讓深陷其中的人暫時戴上完美的面具。可面具到底是面具,時間久了,總要摘下來,露出原本的猙獰面目。
聶紹琛在她面前,終於也露出了真面目。
孟引璋低着頭,視線里只有聶紹琛的皮鞋,黑色的漆皮面,光可鑒人,照出的是她的狼狽不堪。
她咬得嘴唇都快出血,聶紹琛卻還不放過她,硬要勾起她的下巴,讓她把自己的狼狽剖開給他看。他低聲笑着問:“不是要走么?不是很硬氣么?你走啊,現在怎麼不走了?”
其實她在他面前哭過很多次,高興了哭,生氣了也哭,陪他看個電影都能涕泗橫流用掉半盒紙巾。但是這時候卻怎麼都哭不出來,眼淚憋在眼眶裏,眼睛酸脹發痛,可就是掉不出一滴眼淚。她喉嚨也梗得發緊,好半晌才呢喃出一句:“聶紹琛,你非要我給你跪下才開心嗎?”
她細細的聲線纏繞進耳朵里,聶紹琛彷彿是如夢初醒,明銳的眼神獃滯片刻,再回過神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驚惶、不安、失措、後悔……深邃的瞳仁里一時閃過百種情緒,他看着孟引璋屈辱又絕望的模樣,也不知道是被她嚇住了,還是被自己嚇住了,竟然踉蹌着後退了兩步,才敢開口叫她:“妮兒……我……我……”
他是後悔了,可後悔有什麼用?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他知道他剛剛說的話有多傷人,所以幡然悔悟之後,那句“對不起”堵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他也沒臉開口。
對着他殘酷冷漠的樣子,孟引璋哭不出來,可他一叫她“妮兒”,她的眼淚滾滾就下來了。她不想他看見她哭,馬上又把頭低下,哽咽着又說:“幫幫我哥吧,算我求你。”
他一時不知道怎麼接口,剛巧有電話打來,正是警方的號碼。他當著孟引璋的面馬上接了,對方對他十分客氣,一上來就連連道歉:“聶先生真是抱歉,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了,我們找到了當時的錄像,您的內兄是見義勇為,事後被人誣陷的。”
對着外人,聶紹琛向來不失沉穩,只沉聲說:“多謝你們還我內兄清白,貴分局辦事效率很高,李局也讓我重新認識了國內的司法公正。”
那位李局馬上說:“哪裏哪裏,聶先生言重了,這本來就是我們分內的事。”
聶紹琛問:“那我可以接內兄回家了?”
“可以可以,親屬過來簽個字,現在就可以接走了。”
“多謝了。”
“應該的。”
聶紹琛的電話開的公放,孟引璋自然都聽清楚了。她站在那裏不說話,聶紹琛小心翼翼地問:“我現在就去接你哥,你……和我一起嗎?”
孟引璋當然也要去,剛剛被他罵得太尷尬,她唯有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吸着鼻子說:“好,你等我去洗把臉。”
兩人開車往看守所去,一路都是尷尬的沉默。
已經是夜裏九點多,車窗外面霓虹閃爍,看得人頭疼眼暈。孟引璋盯着外面看了半天,終於轉過頭來。聶紹琛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說了句:“怎麼這麼涼?”然後就調高了車內的溫度。
可她的手還是涼。
快到看守所的時候,聶紹琛才終於開口說:“你哥的事,我是前天知道的,你舅媽怕你擔心,直接打了我的電話。”
她咬咬嘴唇,“嗯。”
他又說:“看守所那邊我也打過招呼了,他在裏面不會受委屈的。”
她還是不看他,低聲說:“謝謝你。”
那聲“謝謝”刺得他心裏一痛,但不久前才說過那些混賬話,他怎麼也沒臉再和她說,“跟我不必說謝謝”或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之類的話。
說完了這兩句,又是沉默下來,好在很快到了看守所,他們下車,很順利就把孟引璋的表哥接了出來。
孟引璋的表哥名叫彭程,只比她大兩歲,本來在天都一家軟件公司做程式設計師。
不久前公司聚餐,他中途去衛生間,只聽到途徑的某個小包間裏傳來呼喊求救的聲音。他踹開門衝進去一看,正是他們一個項目經理,壓着公司里一個前台小姐在施暴。
年強人的正義和熱血湧上來,他提起那經理的后衣領就打。那個經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最後女孩子哭着逃走了,得救之後居然做了偽證,指認他是那個施暴的人。
只因為那經理是老闆的親戚,得罪不起。
從看守所出來的時候,警察還拍着他的肩膀說:“小夥子挺熱血啊,現在你這樣的好人不多了。見義勇為,咱們還打算給你申請個好市民獎呢。”
彭程聽了只想苦笑,要不是他妹夫是聶紹琛,他現在就是暴力強/奸犯,談什麼好市民獎?有時候公理正義,在強權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出來見到聶紹琛和孟引璋,他心裏不是不赧然的。
孟引璋沒有爸爸,身世可憐,他從小就把她當成親妹妹來疼。身為哥哥,本來該保護妹妹,現在卻反過來需要她從看守所接自己出來。他總是記得姥爺生前的話,盡量不要麻煩聶紹琛,讓小璋在人家面前抬不起頭來。
當初他父親就欠了聶紹琛一個大人情,現在又是他自己。
他覺得對不起孟引璋。
聶紹琛見了他,倒是很熱絡地捶了捶他肩膀,含着恰到好處的笑容,朗聲說:“別垂頭喪氣了,出來就好。你妹妹等着你,急得都哭了,可別再讓她擔心了。”
孟引璋剛剛被他罵哭了,洗掉了臉上的淚痕,可眼睛的紅腫卻還沒消。她在心裏苦笑,聶紹琛果然是周到,怕彭程看出什麼端倪,連她哭的理由都給編好了。她也唯有打起精神來,安慰着表哥:“對,出來就好,已經沒事了,我們還等着看你領好市民獎呢。”
彭程也尷尬地擠出一點笑來,對聶紹琛說謝謝。
聶紹琛悄悄看了一眼孟引璋,心虛地咳嗽一聲,才說:“都是一家人,說什麼謝謝。”他邀請彭程到家裏過夜,但是被他拒絕了,他自己在天都租了房子,打算晚上回家去。聶紹琛又要開車送他,他還是拒絕,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夫妻,堅持自己打車回去。
聶紹琛不再勉強,彭程正要和他們告別,孟引璋終於忍不住,哽咽着喊了他一聲“哥”。
她在聶紹琛那裏受了委屈,看到自己的親人最想做的就是傾訴。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彭程就是聶紹琛救出來的,她說了又能怎麼樣?難道讓他轉頭就去把自己的“恩人”揍一頓?更何況,她也捨不得把聶紹琛的不好告訴別人,她只是委屈,從沒有過的委屈。
彭程被她喊得一愣,忙着問她“怎麼了”,她又強笑着搖頭,“沒事,就是擔心你。你以後小心一點,別再出這樣的事了,我們在外面等着你,很害怕。”
他鬆了一口氣,在她頭頂拍了拍,溫聲安慰着:“我知道了,以後不會這麼冒冒失失。我不是沒事嗎,別亂想了。”
她只能胡亂地點頭,最後又催他快走,“時間也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歇吧,在裏面……肯定都休息不好。”
她害怕他再不走,她真的就要向他訴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