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沈晴頭一側,緩緩從殷紀望懷裏抬起了頭,笑容從她眼底浮現,蔓延到眼角眉梢:“墨墨。”
陸吹墨剛準備醞釀情緒飛撲過來,冷不防剛被她趕走的那和尚又在門口大吼大叫起來:“臭丫頭,你出來,老僧想好了。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老僧不能讓你拿着一柄危險的劍到處亂晃,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要感化你——”因為擔心陸吹墨聽不見,這和尚還在聲音里用上了佛修秘法,聲音宏大得穿牆透壁,刺得耳朵生疼。
沈晴剛醒過來,受不得吵鬧,露出忍耐的表情。
殷紀望撫了撫她的頭髮,起身站起,朝外邊走去,他看了一眼陸吹墨,示意讓她陪着沈晴說話。
陸吹墨知道他是去解決自己的爛攤子,忍了心裏泛濫的傲嬌情緒,禮貌朝他行禮。殷紀望實在高深莫測,她可以對師父隨意,對他卻不敢不敬。手上催動輪椅,飛快靠近沈晴。
外邊終於安靜了下來,陸吹墨趴在沈晴旁邊,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掉起了淚珠子。
“……這是怎麼了?”沈晴問道。
陸吹墨抽噎着不說話。
沈晴無奈捏了捏她的小耳垂,睏倦地打了個盹,眯眼似乎又要睡去。
陸吹墨立刻急了,害怕她再睡不醒,連忙帶着哭腔耍賴:“不行,你不能再睡了,你就算不哄我,也得看着我哭。”
沈晴只能無奈道:“怎麼跟小時候一個模樣……好好好,師父看着你哭。”
陸吹墨努力擠了一會兒金豆豆,終於慢慢停了下來,她看着沈晴:“你知道我剛剛想起什麼了嗎?”
“嗯,想起什麼?”
“想起睡美人的故事。”陸吹墨打了個哭嗝,軟下身體依偎在沈晴身邊,模樣柔順乖巧,“公主被女巫詛咒,沉睡了一百年,在王子親吻她的時候,公主終於從沉睡中清醒了過來,她對王子一見鍾情,從此兩人過着幸福的生活……”
沈晴噗地一下笑了:“都這麼大了還相信童話故事?那是你小時候師父哄你睡覺的。”
陸吹墨抬起頭,哀怨道:“我知道,可是為什麼墨墨等了你這麼久,你都不醒,偏偏他一來,你就醒了?還有,為什麼你看他的眼神那麼怪,你從來不用那種眼神看墨墨!”
沈晴倒是不知道什麼眼神不眼神的,她覺得陸吹墨想多了,安撫她片刻。
“那你是嫌棄墨墨丑嗎?”陸吹墨小心翼翼地抬頭看着她。
沈晴一愣,她伸出指頭撫摸陸吹墨臉上的疤痕,雙眸之中儘是柔軟的情緒:“墨墨不醜,待師父好些,一定想辦法幫你除去這些,墨墨還會和以前一樣漂亮……”
“……沒關係。”陸吹墨把頭埋在沈晴胸口,她像個小火爐一樣暖得沈晴一陣舒適,“只要師父不嫌我丑,我一輩子帶着這傷疤也沒關係。”
沈晴又和她說了些話,略過界湖之中艱辛隻字不提,片刻之後,她就沒了力氣,闔目又陷入了昏睡。
陸吹墨待沈晴睡着,輕輕退出她懷裏。她剛剛發覺沈晴左手用着很吃力,撩起她的衣袖看了兩眼,斬斷的疤痕和新生出的骨肉痕迹如此明顯,她鼻尖一酸,捂嘴忍住抽泣聲,踉踉蹌蹌朝外邊跑了過去。
陸吹墨知道自己平素任性胡鬧,擱在旁的長輩身上,怕是早就受不了她了,只有沈晴一如既往地寵她。而她自己,也不過仗着沈晴愛護她……她無法忍耐失去沈晴,單單這種可能性都讓她無法忍受。她寧願自己死在煉妖鼎下,也不想沈晴承受這般苦痛……
她不可以這樣渾渾噩噩,要強大起來!她要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隨着她心情的激蕩,一陣黑色的霧氣突然從陸吹墨緊握着的滅神劍中緩緩冒出來,形成一個寡淡的人形俯身叩拜在她背後。這人形看不清眉眼,只是個模糊的輪廓,低眉順眼得像個服帖的奴僕。
白青和以往一樣往孤白山送丹藥,見此情景被駭了一跳,他手中托盤上的丹藥砰砰地落在地上,陸吹墨回頭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安靜。
白青點點頭,再定眼一看,那黑影已經失去了蹤跡。
咦,難道是眼花了?
白青沒有多想,他詢問陸吹墨:“陸小友的腿腳好了?”
陸吹墨低頭看着自己的雙足:“是的,不必再吃那些丹藥了。”她又問白青,“你看到我師公和一個和尚了嗎?”
白青遲疑片刻:“我並不認識沈道友的夫君,不過陸小友說和尚……無類宗只有一個和尚,就是我三師兄無缽僧,不知道小友說的可是他?”他又補充了下無缽僧的形貌特徵。
“正是。”
“師兄在孤白山有處苦行禪房,可能在那裏,我帶小友前去。”
陸吹墨行禮感謝。
··
孤白山以苦寒著名,比大陸的雪域更甚,只是陸吹墨養傷待得習慣了,已經沒什麼感覺,可苦了白青,狐裘裹得緊緊得,寒氣依舊見縫插針。
行了小半個時辰,陸吹墨腳步越發穩健,倒是白青跌跌撞撞,彷彿傷患是他。
山路一轉,前面出現一處竹軒,竹軒四面透風,門口左右掛着偈詩。遠遠可以看見竹軒內坐着兩人,面前茶水還裊裊冒着熱氣。
陸吹墨示意白青停下。
兩人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往陸吹墨耳朵里飄。
“……根骨實在令人欣喜,老僧也是愛才心切,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這是無缽僧。
“她根骨確實上佳。”這是殷紀望。
無缽僧眼睛一亮,以為殷紀望要鬆口,剛欲開口提起收徒之事。
“只是心性被養得……不堪入目。”殷紀望斟酌了下,用了這麼個詞。“修佛對她來說,禍福難料。”
白青一邊聽,一邊瞄了陸吹墨一眼。
陸吹墨沒什麼表情。
“您這是哪裏的話……心性可以鍛煉,根骨卻是難得。”
殷紀望沉默不語。
無缽僧沉思片刻,朝外邊看了一眼,開始勸說殷紀望,殷紀望靜靜聽着,似乎頗為認真。但是依照陸吹墨對他的認識來看,他八成是在走神。
無缽僧這一勸就是三個時辰,白青硬生生凍成了冰棍,他本想告罪離開,卻見比自己修為低得多的陸吹墨卻在寒風中屹然不動,也升起幾分倔強,硬生生強撐着。陸吹墨垂着眼睛,皮膚白生生得如同枝頭雪,但是一雙手卻越握越緊。
終於,殷紀望動了一下。
無缽僧一喜,以為他終於被說動了。
熟料他只是抬起手指,沿着茶盞的杯沿一劃,指尖頃刻掛上了一滴水珠。他將水珠輕輕一捻,朝上方輕彈。
無缽僧眼前一花,發覺周圍屬於孤白山的寒風冷冽突然消失,他側頭向周圍一看,依舊是他小小的禪房,但是那兩個偷窺的小崽子卻沒了蹤影。那屋外卻是一片綠意蔥蘢,鮮花密佈。抬頭看去,只見西方一片金色的佛光籠罩大地,空中不停灑落着美麗的金色蓮花,無缽僧伸手一接,只見手中金蓮花瓣剔透,還掛着晶瑩水珠。
無缽僧似有所悟,他手拿金蓮,喃喃念起了經文,“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長河。一長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他體悟片刻,莊重整了衣衫,朝殷紀望行了一禮。
“是小僧逾矩了,收徒之事今後不敢再提。”無缽僧道。
殷紀望點了點頭,他慢吞吞地捏了幾個複雜的手印,周圍所有景象如同輕塵散去,消失不見。殷紀望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禪房。陸吹墨連忙跟在他身後,小心地詢問他們談論了什麼。
白青見此,哆哆嗦嗦地來到禪房中,他看見無缽僧失落的神色,疑惑問:“師兄這就放棄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無缽僧道:“不放棄又能怎樣,那丫頭若是真想入佛道,自然有人引導,根本輪不上我這種無名無姓的小角色。”他回想起剛剛的景象,也從杯子裏蘸了一滴水,放在眼前細細觀看。佛經里說一粒沙里有一世界,一滴水裏有一世界,如今才得以一見,果真是奇妙無窮。
白青疑惑,在五根界的佛修里,自家師兄可以說是元老級別了,說起佛修,誰不知道無缽僧大名,這豈是小角色。他剛要詢問,卻看無缽僧一臉痴迷地看着手上的水滴,嘴角一抽,哆哆嗦嗦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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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吹墨觀察一番,意識到殷紀望沒有把自己賣給那個老和尚,而那老和尚也放棄了渡她入佛,不禁長舒一口氣,而後她好奇問殷紀望:“您怎麼做到的,威脅他了?”
“不算。”
“那老和尚根本不好說話,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你若不以實力威脅,他根本不可能放棄。”陸吹墨推測。
殷紀望算是默認。
陸吹墨咬了下唇,垂眉思索片刻,她從白青那裏打聽到,老和尚乖戾得厲害,怕是一般的威脅根本不會奏效,而能令老和尚信服而不會反抗的威脅……“您是佛修?”她謹慎問道。
殷紀望停下步子,看她一眼:“陸吹墨,我對你不及沈晴的耐心,你聰明不假,可最好學會裝傻。”
陸吹墨閉上了嘴,不敢再問。忘了師父交代過,殷紀望最忌諱別人探究他的事情。更何況若是讓師父知道他是佛修,依照她的性子,怕是對他剛起的那點心思立刻自己給掐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