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叛軍首領
公元2095年,因為一場卷挾着暴雨的大風,a國的都城遮擋住太陽的霧霾稍微散開一些,使倖存者們看到了久違的藍天,所有人都很高興,高興得甚至忘了這是在末世,隨時都會在下一秒中死去。克麗絲也同樣高興,這種高興中摻雜着一種奇怪而令她感到恐懼的期待。
克麗絲今年剛滿十六歲,長得卻像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她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顏色好像是經過提純的金屬鋨。據某些血統論的資深擁躉的理論,她是一個名叫uk的古國王室後裔。當然,克麗絲本人並不關心這些,她現在是a國統領的繼任者,這個身份,比之虛無縹緲的皇家後代來得更為實惠。
她坐在轎車後座上的時候,順手翻開了手中的報紙。儘管信息傳播高度發達,她還是偏愛紙質的東西。報紙上有一行佔了整整一版面的大字:2095年,珍惜還生存着的此刻,因為你馬上就會倒地死去。
新聞倒沒有什麼看頭:a國的背叛勢力最終被a國出兵所剿滅,四名叛軍首領的名單用黑體字印了一排,克麗絲只是隨意地瀏覽過去,連目光瞟到那個名字時,都沒有片刻的停留。她在幾個小時前已經獲悉了這個消息,甚至知道得比報紙上刊載得還要多得多。
地球隨時都會毀滅,只是欠缺一個導|火|索而已。為了整合稀缺的資源,防止各種核武器生化武器之類的東西濫用,(以及滿足個別生產資料掌控寡頭的私慾),倖存的人類組成了兩個國,a國和b國。相互敵對的雙方本應當是極不穩定的,卻奇迹般地對峙了幾十年,直到a國中四名高級將領,帶着各自的軍隊和武器,在北極圈附近安營紮寨,成了地球上第三股獨立的勢力,c國。
然而,c國曇花一現,a國的統領(通常稱之為‘總統’)是個絕不容許背叛的□□者,即使傾舉國之力,也要懲罰不忠的屬下。叛亂首領大多戰死或被處死,除了現在克麗絲所要去見的人。
那個人馬上就要死了,但是現在還沒死。克麗絲想要看看她。至於原因,克麗絲還沒有想清楚。
a國的監獄距離首都約二十公里的路程,依然保留着上個世紀的風格,高牆上拉着電網,四周一片寂靜,只有人造的光源像是獄警一樣逡巡着牆內外的荒涼。克麗絲沒有費什麼力氣就進入其中,典獄長親自迎接她,並將她帶到單獨關押重犯的牢房前。
“我想要單獨與她說幾句話。”克麗絲對典獄長說。
她知道典獄長不會拒絕這個要求。
克麗絲推開牢房厚重的鐵門的時候,光線正好照進黑暗的室內,坐在房間正中間椅子上的女人緩緩抬起了頭。屋裏進了水,陽光照在水泊上,克麗絲覺得對方的眼睛比那污水上的反光還要明亮。
不過,克麗絲想,明亮或許只是錯覺,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女人恐怕萬念俱灰。
她的臉色蒼白憔悴,烏黑的長發垂落臉頰兩邊,顯得眼睛特別深邃,而發梢彷彿是融進了身上穿着深色寬大袍服腰際的褶皺。因為陽光格外燦爛,克麗絲眼尖地看到她藏在袖中的手腕和衣物下擺遮不住的腳踝上一點金屬的反光,然而克麗絲並不覺得手銬和腳鐐就能困住她,也許內心的絕望才是最為牢固的枷鎖。
“你好,奧蘿拉。”克麗絲微微躬身。
“你好,克里斯蒂娜。”對方說,唇角浮現出一個淺淡的微笑。她的神情如同克麗絲以前在新聞配圖上所見的一致,永遠都是那樣愉快的微笑,此時卻顯得異常虛假。
奧蘿拉並不是對方的名字,至少不是她的真名,不過她以前還留在這裏時,大家都管她叫奧蘿拉。
“今天的太陽很好,很久沒有這麼好的天氣了。”奧蘿拉眯着眼睛望向克麗絲身後敞開的房門。克麗絲沒有說話,而是踏着地上的積水,緩慢地走向奧蘿拉。奧蘿拉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半點變化,彷彿嵌在她眼眶中的只是兩顆漂亮的水晶珠子。
“離開a國這幾年,你過得怎麼樣?”克麗絲放鬆了一下肩膀,以輕鬆的口吻說道。她站在了奧蘿拉身邊,從正上方俯視着她,而與此同時,奧蘿拉也抬起頭,與克麗絲對視。直到這個時候,克麗絲依然無法將奧蘿拉與“叛徒”這個詞劃上等號。然而她知道,這些都是事實。
“我過得很好。”奧蘿拉抬起頭,眼睛微微眯起來,與克麗絲對視着,“對不起,上個月沒有為你慶祝十六歲的生日。”
克麗絲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便沉默着。她生日的那天,是c國大勢將去,廣廈傾頹的開始。然而所有都已經過去,更重要的是,克麗絲開始懷疑自己此行的目的。明知道沒有必要,卻還要來看奧蘿拉——應該是所見到她的最後一眼了。只為了這最後一眼。這個想法讓克麗絲的內心忽然變得激動了起來,她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握住了奧蘿拉的手。奧蘿拉沒有閃躲。
她的手很涼,奇怪的是,克麗絲指尖所觸及到的手銬,卻還有淡淡的溫度。模糊又濃郁的情感在克麗絲心中逐漸翻滾沸騰,叫囂着要表達出來,克麗絲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再沒有機會了,必須此時此刻就說給奧蘿拉。
“我很遺憾。”克麗絲最終沒有勇氣說出自己所想說的,只能支吾着廢話,“關於你和你的王國。”
“那不是我的王國。”奧蘿拉說道,聲音十分溫柔,“那只是一個生存的地方。”
克麗絲沒有來得及說話,一個威嚴卻刺耳的聲音無比突兀地在門口響起,讓克麗絲不可遏制地哆嗦了一下:“這麼說,你已經明白你自己的處境了?”
她怎麼會孤身一人來這裏?而且挑這個時候……克麗絲相信,不僅自己這樣想,連同奧蘿拉和守在牢房外的典獄長也會這麼想。
來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性,個頭很高,尤其是站在門口,擋出了傾瀉而入的光線,更是別具壓迫之感。她頭戴樣式頗似十九世紀的寬沿女帽,卻具有防霾與核輻射的帽子,一綹金髮從帽檐下鑽出來,看不清臉,但克麗絲很清楚,她的目光有如鷹隼,只有極少的人敢跟她對視超過三秒鐘。
奧蘿拉就是那“極少”之一。她望着來人時,嘴角依然帶着笑容,溫柔愉悅,且絕望。
克麗絲躬身:“總統。”
安娜的帽檐邊上裝飾了一圈山茶花,有一朵花綴在帽檐下,從她的角度來看,就好像奧蘿拉的長發落了一朵山茶一樣。然而她的聲音就遠遠不像山茶那樣美麗可愛,而是冰冷刺耳的。
“很好……奧蘿拉,我想你大概明白你會怎樣死的。”
“是的,我明白,總統。”奧蘿拉甚至連一點表情波動都沒有。她是這樣平靜,連同句尾那個“總統”都像是刻意追加的諷刺。克麗絲惴惴不安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她知道奧蘿拉背叛了安娜,可是她不希望奧蘿拉死去。
“你也明白背叛a國的下場。”安娜的聲音危險地壓低了,“最可怕的死刑,最嚴厲的刑罰。奧蘿拉,我知道你很勇敢,可是你未必能在我的手底下熬過去一天。”
“我相信這一點。”奧蘿拉說道。
“所以,你現在願意給我理由了嗎?”安娜的聲音溫和了一些。她走近奧蘿拉,克麗絲連忙後退了一步。她不像奧蘿拉,她很害怕安娜。安娜走到奧蘿拉的面前,一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門外的陽光落在奧蘿拉的臉上,克麗絲覺得她的臉蒼白得好像一張紙。很快,克麗絲又感覺,自己的臉色大概會更難看。
“我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用營養液維持它的生命,讓你親眼看着你的屍體是如何被那些生化改造的怪物去撕咬糟蹋……甚至,我也可以讓你變成令人作嘔的怪獸。你覺得呢,奧蘿拉?”安娜的語氣非常輕鬆,克麗絲不寒而慄,“不過,我也可以寬宏大量,原諒你所做的一切。奧蘿拉,只要你告訴我這麼做的理由。”
“理由嗎?你永遠都不會明白。”奧蘿拉抬着臉,雖然仍在微笑,笑容卻有幾分怪異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尾音輕輕消失在潮濕的黑暗中。
“不,我需要明白。”安娜重複着,另外一隻手的指尖就沿着奧蘿拉的臉頰輕輕滑下去,重複着,“我需要明白你為什麼會這樣做。”
“不必了。”奧蘿拉的笑容越發詭異,克麗絲察覺到了不對勁,安娜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她揪住了奧蘿拉的領子,幾乎將她整個人從椅子上拎起來,只是那些叮噹作響的鎖鏈限制住了奧蘿拉。
“你吃了什麼?”安娜的聲音向來比冰更冷硬,此刻也不顯得驚慌,只是最後的疑問隱約有些顫抖,好像是北方冰原上空春天時掠過石油氣味的風。她扯住奧蘿拉的衣領,將她整個從椅子上拉下來。
奧蘿拉的唇角有一絲鮮血流了下來,很少,落在她的衣袍上就湮沒了,在陰影的黑暗中連半點顏色都看不見。
然後,奧蘿拉閉上眼睛,只是輕微抽搐了一下,就不再動彈。也許那時候她還沒有死,但隨後安娜就放開了她,任由奧蘿拉癱倒在椅子上,長發垂落遮住了她的臉,鐵鏈拉住她的脊背和手臂,形成了奇異的形狀。
安娜後退了兩步,大約是恢復了冷靜,整理了一下頭上戴着的帽子,自始至終,克麗絲都沒有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服毒自殺了。”安娜說道,“叫人進來收拾,別愣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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