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盞盞路燈,點亮夜色。
臨街的廣場上,是如火如荼的美食嘉年華,小攤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摻雜着喧囂紛擾的人聲,烘托出這座海島城市特有的市井氣息。
背街的巷道內,卻幽黯安靜的彷彿另一個世界。
蓄着板寸頭、穿着跨欄背心的彪形大漢拐進小巷,他從褲兜里掏出剛剛從嘉年華順手牽來的女士錢包,樂得合不攏嘴。一看就是慣偷,他嫻熟地把錢包里的銀行`卡和雜物一股腦抖落到地上,只抽出現金,準備溜之大吉。
殊不知,他還沒把錢捂熱,一隻修長的手便猛然鉗住他的手腕。
那股力道之大,令壯漢來不及看清對方的臉,已經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把錢給我。”森冷的男聲,宛若裹着冰雪。
眼瞅着功歸一簣,壯漢也不是吃素的,牙齒打着顫嚎叫:“操,你丫他媽的又不是警察,少多管閑事!”
話音未落,壯漢猝然揮起沒有被控制住的那隻手,想要用一記重拳偷襲對方,可就在他手肘抬起的那一剎,他頓覺膝後區狠狠地襲來一陣劇痛,那麼結實的漢子就被這樣被對方一腳踹翻,“噗咚”一聲悶響,重重地跪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
對方招招直中要害,壯漢痛得額角青筋暴突,豁然抬頭,他藉著巷道里的幽光看向制服他的男人。
背光里,年輕男子的臉孔都是暗的,只有他那雙漆黑的瞳仁里蘊藏着冰冷的光澤。那寒光亮白,似乎能夠將整個黑暗的世界吞噬掉,比他狠戾的身手更加攝人心魄。
壯漢忍不住打個冷顫,上一秒的囂張氣焰在這一秒生生被那束寒光劈得灰飛煙滅,他苦着臉把錢乖乖奉上,急忙連滾帶爬地離開。
巷道里恢復了靜謐,年輕男子挽起襯衫袖口,彎腰撿起被小偷扔在地上的女士錢包,他把現金和銀行`卡統統塞回去,動作幹練利落,但在他正欲直起腰身的那個瞬間,他低斂的眼眸倏爾微微一凝。
地上還遺漏了一張小照片。
那是一張情侶照,有微風吹進窄巷,照片泛黃的邊角輕輕掀動。
有那麼一瞬間,年輕男子的目光像是被照片上的情侶蟄傷了似的,他眼底翻湧着晦澀難辨的情緒,似驚詫,又似沉重。
眨眼間,男子便將這張相片拾起,收進了自己的錢包,然後大步流星走出巷道。
這邊廂,嘉年華仍在繼續,主辦方請來了二線藝人助陣,現場氣氛燃燒至沸點,場面一度失控。陸語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擠出摩肩擦踵的人潮,用手背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她一屁股跌坐在街邊的花壇上。
昏黃的街燈,將她的眸子襯得一片黯然,無助又迷惘。
錢包被偷,手機沒電,陸語又跟柯嘉禮被那群瘋狂的人群擠散,她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今晚的遭遇。
這一切,還得倒回一個小時前。
唐奕承沉着臉離開酒店花園,返回晚宴現場。
“陸語,你和唐理事長很熟嗎?”
傳進陸語耳朵里的男聲明明清潤低醇,可這個突如其來的名銜卻令她握住叉子的那隻手隱隱一僵。她吃着柯嘉禮端給她的食物,卻沒有抬眼看他,只木訥地搖了搖頭。
“我和他不熟。”
夜晚的光線將陸語眼底的那絲心虛粉飾得很好,柯嘉禮“哦”了聲。他沒多想,他只是剛才看到陸語和唐奕承說話,所以隨口一問罷了。
從花園裏可以看到宴會廳,巨型落地窗后,唐奕承被一眾嘉賓簇擁着,時而碰杯,時而淺酌,舉手投足間他姿態沉靜,氣質優雅內斂。
無論唐奕承有多不喜歡高調,他今晚還是註定成為各種八卦的主角,遠遠的,柯嘉禮看着那位被光環籠罩的男人,他小聲對陸語唏噓道:“聽說唐理事長是美國華裔二代,家境並不是很好。有小道消息說他是華爾街一夜致富的典範,也有人說他和美國某富商是莫逆之交,在得到對方的第一桶金資助後走上人生巔峰……”
陸語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唐奕承為何會從當年的窮小子搖身變成如今身份顯赫的財團總裁?他那沒有她參與的七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在久別重逢的那一刻,陸語或多或少都抱着一絲好奇。但隨着那個男人一次又一次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將她踩在腳下,她那點好奇心便跟自尊心一起被他碾壓碎了。
關於唐奕承的種種,都不是她該關心的。
餐盤裏的食物出自星級大廚之手,可陸語卻因為柯嘉禮挑起的這個話頭,頓覺味同嚼蠟。她到底沒有回應柯嘉禮,而是指了指通往酒店客房的小路,笑得勉強:“謝謝你的食物。我吃飽了,要回去了。”
見她吃了不過一半食物,柯嘉禮以為她不愛吃,他跟在陸語身後,提議道:“今晚市中心有美食嘉年華,不如我們去嘗嘗當地的特色小吃?說不定比酒店的東西還好吃。反正今天大家的工作都結束了,就當放鬆一下,你順便還能拍些市井寫實照。”
陸語悶頭往前走,動了動嘴就要拒絕,卻在開口前被他後半句話吸引了,“……那好吧。”
可現在倒好,拍照變成了遭罪,陸語孤零零地坐在嘉年華出口處的花台上,一派愁眉不展。之前她跟柯嘉禮是從酒店打車過來的,此刻她身無分文,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她只能寄希望於柯嘉禮能在這裏找到她了。
隨着夜色而來的,是城市白日裏不見的骯髒與陰暗。
不知過了多久,喧雜的人聲漸漸褪去,眼瞅着嘉年華就快要散場了,陸語依舊沒等到柯嘉禮,開始有幾個小混混對她吹口哨,那一雙雙肆無忌憚的眼睛讓陸語心慌起來。
曾經被性`侵過的恐懼,瞬間像是瘋長的藤蔓,一下子攫住陸語的呼吸。
那是她剛去紐約留學的時候,留學中介是李雁找的,中介在紐約的辦事處安排了專門的工作人員負責安頓陸語。工作人員是位四十多歲的華裔男人,從帶陸語去大學註冊到幫她聯繫寄宿家庭,都由那人一手包辦。如果不是某天那位男人說找陸語有事把她騙去辦公室,並對她欲行不軌,陸語做夢也不會想到李雁居然出了大價錢,找人強`暴她。
那一天,陸語的襯衫被他扯破,她白花花的胸脯上佈滿紅色的抓痕,駭人至極。
她哀嚎着,哭喊着,尖叫着,可繁華的世界在那一刻卻那麼靜,靜得沒有人聽到,靜得彷彿只剩下那位色`欲攻心的禽~獸,和渺小無助的她。
就在色`魔把她按倒在沙發上,咸濕的臟手即將伸進她裙擺下緣的那一刻,辦公室的門猛然被人撞開了——
透過那扇被撞破的白色木門,陸語被淚水糊住的眼睛看到有位快遞小哥闖了進來,他不由分說抬腿就給了色`魔一腳。
已然被嚇傻的陸語有些不記得後面的事情了,她只記得小哥那一腳正中色`魔面門,在對方猩紅的鼻血噴出來的那個瞬間,小哥拽着衣衫不整的她拔腿就跑……
回憶中強`奸未遂的畫面像是可怕的引子,忽地點燃了陸語心中的恐懼,眼睜睜地瞅着那幾個小混混向她晃悠過來,陸語騰一下從花台上站起來,她想跑,卻不知該往哪裏跑。
在她茫然抬腳的那一刻,手背上突然猛地一熱——陸語心裏“咯噔”一下,她本能地想要掙脫,卻在豁然偏頭看向男人那張側臉時,她全身都僵住了。
“唐……”
唐奕承沒說話,被月光暈染得格外清晰的側臉線條微微一緊。握住她的那隻手一點一點地收緊,緊到陸語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涌到那一處,神經緊繃。
在隨之而來的暖意里,帶着男人強勢的保護欲。
陸語的恐懼感頓時消退,而她的驚訝還卡在嗓子眼裏,唐奕承已經牽着她的手調頭就走。
“你要帶我去哪裏?”陸語不得不加快腳步,才能跟上他兩條大長腿的步調。
“跟我走。”他的嗓音淡淡的。
就是這麼一句簡簡單單的對白,卻令陸語莫名感覺到有酸意衝到鼻腔里,嗆得她說不出話來。
那是他們在紐約的第一次見面,唐奕承也是說著同樣的話,也是這樣牽着她的手。
回憶再度被勾起——
那天唐奕承把陸語從色魔手裏解救出來之後,兩人怕對方不肯善罷甘休,他攥着她的手,沿着哈德遜河跑了很遠才停下來。
陸語漲紅了臉,眼睛裏倒映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她喘着粗氣對唐奕承說:“謝謝。”
唐奕承倒是體能極好的樣子,連呼吸都不太起伏,可他的耳根卻不知為何隱隱泛紅。看了陸語一瞬,他指了指她的襯衫領口。
“你的扣子……掉了。”
陸語這才後知後覺地揪緊鬆開的領口,險險地遮擋住那片春`光,她巴掌大的臉蛋登時更紅了,仰頭,她愣愣地瞅着面前這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美少年。
他柔軟的短髮沾染着曼哈頓的陽光,五官精緻得像是雕刻出來的,尤其是他那雙眼烏黑而靜漠,帶着一點少年的不羈和懶散。
陸語看得挪不開眼,她抿了抿唇,“怎麼稱呼你?”
這回唐奕承不搭理她了,他只說了句“你現在安全了”,說完便走,頭也不回。
陸語的心臟還因為剛才的意外在怦怦跳動,四肢也還殘留着劇烈掙扎后的震顫,驚魂未定,她就這麼鬼使神差地邁出步子,跟在了唐奕承身後。
明媚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她踩着他的影子,就覺得安心。
走了很久,又或許沒有多久,唐奕承微微頓足,轉頭:“你跟着我幹什麼?”
陸語已經把散亂的馬尾重新紮好,她瞪着那雙清澈的眼睛瞅着他,“我想道謝,可是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唐奕承又不理她了,轉回頭,他繼續往前走,拽拽的。
就在陸語有些泄氣的時候,突然從前面悠悠飄過來一個詞:“tang.”
陸語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耷拉着的嘴角向上揚起來,小跑兩步追上唐奕承,她試探着發出邀請:“tang,我請你吃飯以表感謝,怎麼樣?”
“那去wn吃吧。”他這次倒是回答得爽快。
“好啊!”陸語展顏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少女的嬌憨。
陸語記得那一天唐奕承吃得可真多,她就一直托腮看着他吃……年少的時光總是那麼美,情竇初開時的那一眼驚艷,觸發了小小的心動,不經意卻又刻骨銘心。可不承想,當這份清澈如泉水的感情緩緩淌過生命的長河時,卻終有一天敵不過狂風巨浪,就此枯竭,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分別七年後的今天——
陸語的手再度被唐奕承握住,掌心裏是她熟悉的體溫,乾燥溫熱。他們就這樣穿過h市寂靜的街頭,穿過咸澀潮濕的海風,穿過人生的又一段路途,這一次他們會走到哪裏?
陸語的思緒在回憶與現實之間搖曳,不覺放緩了腳步。兩人的手臂被彼此牽制,在半空拉成一條直線,她垂眸看着唐奕承襯衫袖口下精瘦有力的手臂,看着彼此交纏的手,陸語一度失神,以至於連唐奕承忽然停下來,她都沒意識到。
陸語一不小心撞到他背上,她揉着吃痛的額角看着唐奕承轉過身來。她有些艱澀地動了動手指,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來。
“已經安全了。”她說,那幾個小混混早沒影了。
可這一次,唐奕承卻沒有放開她的手。
暗雅的路燈下,他的眼睛漆黑如海底深礁,瞳仁深處像是蘊藏太多太多的情緒,晦暗隱忍又無從宣洩,他就用這樣一雙眼凝眉看着陸語。
這女人纖長的鎖骨,線條美好的脖頸,尖細的下巴……唐奕承的視線一路上抬,她的每一寸肌膚,他都只是淺嘗輒止,既而淡然地移向別處,卻在看向她的嘴唇時,他硬生生的頓住。
他只需稍稍一低頭,便能重溫一遍快要被他遺忘的溫軟。
接下來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陸語根本反應不過來。
她剛疑惑地皺起眉瞧向唐奕承那副令人難懂的表情,他已突然一點一點的,微微低下頭去,他的目光沉靜,動作細微,卻是沒有分毫的猶豫——
他牢牢地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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