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宮女過來擷芳宮,說玫貴人邀兩位小主同進午膳,蓮真和蘇蘊來至至爽齋時,慕緋羽正在游廊下逗着那籠子裏的金絲雀兒玩,又教着那架上的紅鸚鵡說話兒,一見她們,便滿面春風的迎過來:“蓮真,蘊兒,你們來了。”
蘇蘊見她穿着一襲簇新的衣裙,質地華貴,彩綉輝煌,不由得道:“你這身衣裳可真是好看。”
慕緋羽抿唇一笑:“這是江寧新貢的雲錦,皇上賜我的,你們若喜歡的話,我那還有,只管拿去。”
蘇蘊嘴快:“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前陣子皇上賜了蓮真不少絲綢錦緞,我得了好幾匹團花紋錦和流霞錦,現在還沒捨得做衣裳呢。”
蓮真笑道:“這個可有什麼好留的,寶貝得跟什麼似的,真是小孩子氣。”慕緋羽笑容卻已有些勉強。
幾人來至房中,安瀾和傾歡正帶着幾個小宮女坐下窗下,用剪刀將很薄的金箔剪成花瓣的形狀,蓮真詫異:“這是作什麼的?”
慕緋羽漫不經心的道:“哦,那日皇上跟我梅花妝很是嬌俏,但如今這季節梅花還未開,那日我用這個剪成花瓣貼額上試了試,皇上竟然也很喜歡,我便叫她們再弄一些。”眼裏卻掩飾不住得意之色。
蘇蘊道:“緋羽果然心思靈巧。”蓮真微微一笑:“的確別緻。”
不多時已擺開午膳,慕緋羽最近深得聖寵,春風得意,且有心講下排場,這午膳自然極盡奢侈,其中不乏炙烤紫駝峰、燉熊掌等珍饌,又叫人取了百花漿來,三人同飲。蓮真素來不善飲,這百花漿雖是以百花釀製而成,濃郁香醇,入口軟甜,卻有些後勁,她本想推卻,奈何慕緋羽興緻極高,不得已喝了幾杯,已是有點不勝酒力。
用畢膳,兩人一同告辭,出了致爽齋,蘇蘊忽然道:“緋羽近日言談中總透着一些奇怪的感覺。”
蓮真笑道:“你竟也察覺了么?”
蘇蘊嘟嘴:“不許取笑我。”說畢嘆了口氣。
蓮真笑道:“不用嘆氣,皇上近日不也臨幸了你么。”
“呸!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蘇蘊羞惱得要打她,手又放下去:“唉,她最近確實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蓮真默然了一會兒,道:“她生性好強,自是不甘居於人下,不過這也沒什麼,人各有志,我希望她得到她想要的。”
蘇蘊低聲道:“珠蕊的事情便時前車之鑒,我倒怕她吃虧呢。”一語未了,見那邊有人來,兩人便不再說下去。
幾個人走近,見了她們便拜下去:“見過兩位小主。”蓮真一看,竟是桑蓉帶着清泉宮的兩位小宮女,不禁又驚又喜,忙親手攜起:“姑姑免禮。”
桑蓉看着蓮真,笑道:“小主今兒好氣色。”
蓮真回頭道:“蘊兒,你先回去,我同姑姑說幾句話。”蘇蘊微笑點頭,自帶了憐絮等人走了。
蓮真拉着桑蓉走到一個僻靜所在,道:“那日的事,還沒好好謝過姑姑,叫人送過去的東西,姑姑怎麼又原封不動的退回了?”
桑蓉道:“小主,那些都是御賜之物,我只是個下人,實在不敢領如此厚賜,但小主的心意,奴婢已經心領了。”
蓮真嘆道:“姑姑連東西都不收,這份深恩厚德,我真是無以為報了。”
“小主言重了。”桑蓉想了想,低聲道:“那日我是求了皇貴妃開恩,小主若要謝,倒是謝皇貴妃的是。”
蓮真一怔,忽然想起那晚月下的白色身影,心裏已動了念頭,面上卻仍有些遲疑。桑蓉雖知她顧慮,卻是一片為她的心,笑道:“皇貴妃面冷心熱,並不是那麼難以親近,再說就算沒什麼話,去,總比不去的好。”
這一席話安了蓮真的心,蓮真微笑:“擇日不如撞日,我這便同了姑姑一起去向皇貴妃請安吧。”
金鼎中焚着一縷龍涎,裊裊煙霧更襯出滿室的安靜,沁竹在旁邊磨墨,皇貴妃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裳,手持紫毫,站在那張大紫檀雕螭案前寫字,小宮女進來通報時,她頭也不抬,面色依舊沉靜如常:“叫她進來吧。”
地上鋪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蓮真進來時了無聲息,皇貴妃擱下筆,將那一幅宣紙揉了,扔進一個精巧竹簍里,吩咐沁竹:“拿去燒了。”
蓮真分明看清是一首崔顥的五絕,那字卻是筆力遒勁,神韻飄逸,很難想像是出自女子之手,來不及多想,已拜了下去:“嬪妾向皇貴妃請安。”
“不必多禮,坐吧。”
蓮真在椅上坐了,疏桐早已奉上茶來,蓮真忙伸手接過,皇貴妃看她時,卻見她眼眸含春,雪白的肌膚上透出一層薄薄的緋色來,便如明珠生暈,美玉流光,越發美得動人心魄,她怔了一怔,道:“你喝了酒么?”
蓮真有些不好意思:“玫貴人今日邀我一同進膳,就喝了兩杯。”長睫微垂,聲音也漸次低了下去,倒像自己做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
皇貴妃見她如此,心下竟沒來由的一軟:“難受么?我叫人給你做了酸筍湯來醒醒酒吧。”話一出口,自己也覺有些不敢相信。
蓮真臉色更紅了:“多謝皇貴妃,我沒事,不用去麻煩他們了。”
皇貴妃察覺自己失態,此時便也不勉強,蓮真忽然又道:“好好的字,幹嘛要燒了?”
皇貴妃看了她一眼:“寫字只為靜心,那些字沒必要留着。”
蓮真道:“我只是覺得可惜。”
“沒什麼好可惜的。”
蓮真低頭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輕聲道:“娘娘,我今日來,一為請安,二為那日的事特來道謝。”
“哪日?”皇貴妃詫異,轉瞬之間卻已明白過來:“你謝錯人了,若不是桑蓉哀求,我不會去管那些瑣碎小事。”
“可是。。。”
“你是個明白人,道謝也該明明白白的。”
蓮真只得道:“是。”見她神色淡淡的,心下沒由來的有些難受,站起來道:“那不打擾皇貴妃了,嬪妾告退。”
午休剛起來一會,皇帝便過來了,皇貴妃出門相迎,皇帝一手攜了她進入內室,細細打量了她半晌,笑道:“看起來是大好了。”
皇貴妃道:“本來就沒什麼事。”
皇帝一揮手,那些宮女內監便靜悄悄的一溜兒退下了,沁竹小心翼翼的關上了房門。皇帝靠近她,笑道:“朕今日過來,你不高興么?”
“不是不高興,只是有些意外。”皇貴妃淡淡一笑:“後宮今日添了許多新人,臣妾正擔心皇上顧不上來呢。”
皇帝面上含笑:“這話若是別人說,朕只當是在吃醋,可是從你口中說出來,朕絕不會這麼想。”
皇貴妃道:“後宮還有許多新人沒有得到臨幸,正翹首以盼,如今就蓮嬪和玫貴人得到皇上寵幸,皇上可不該冷落了其他人,也該多去別處走走。”
“看看,現在可是你在趕朕走,冷落朕。”
皇貴妃掙脫他的手,跪了下去:“臣妾不敢。”
皇帝凝目注視她,過了許久才輕輕一嘆:“冰輪,為何你對朕總是不假以辭色?而不肯稍作親近?”
皇貴妃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若是後宮之中人人待皇上都一個模樣,只怕皇上也不見得如何高興罷。”
皇帝不作聲,看了她許久,才道:“說得也是。”伸手重新拉住她手:“可是,朕是真的想你了,你好好陪陪朕吧。”
過得幾柱香的工夫,皇帝終是走了,侍候的人忙進來,皇貴妃坐在床上,一手握着金絲賬,低聲吩咐沁竹:“即刻叫高賢傳了李茂過來。”
“是。”
李茂聽得皇貴妃傳召,提了藥箱匆匆過來,寢殿中人皆被屏退,李茂跪在床前,隔着半透明的絲帳,隱隱可以看見裏面那個美麗的身影。
“再給我開一劑‘涼葯’來。”
李茂聲氣微微顫抖:“是。”
“如往常一樣,你跟沁竹去守着親自熬制了。”
“臣明白。”
李茂退出,跟着沁竹來至平日裏熬藥的耳房裏,爐火早已經生上,沁竹關上門,李茂蹲下來,雙手打開藥箱,從夾層里取出一種粉末和幾種藥材來。
半天,沁竹端了一碗黑色的湯藥進了寢殿,李茂片刻不離的跟着進了門,皇貴早已沐浴更衣完畢,端坐房中,沁竹將葯碗端至桌上,靜悄悄的退下,李茂暗中打量皇貴妃,見她面容比往日更顯冷漠,且有一種無比厭倦的神色。
“你父親怎樣了?”
見她忽然發問,李茂連忙跪下:“謝娘娘關心,家父已能下床走動,只是精神大不如前。”
皇貴妃聲音疲憊:“那就好,你退下吧,高賢自會送你出去。”
“娘娘。”李茂乍起膽子,低聲道:“我犯的可是滿門抄斬之罪。”
“你害怕么?”
“我不是怕,我只是不明白,後宮的人上至皇后,下至宮女,只怕無人不想懷上皇上的龍胎。。。。。。”
話未說完,那個清冷的聲音已打斷她:“你不用明白。”
李茂便住口不敢再說,皇貴妃卻又緩緩道:“你女扮男裝進宮,如同欺君,也是殺頭之罪,你既然不怕,可見不是膽小之人,這事你也無需懼怕。”
李茂震驚的看着她,皇貴妃注視着她:“我知道你是女兒之身,你父親對我說過。”
“是。”李茂放下心來,垂首道:“活命之恩,如同再生,家父及臣對娘娘的忠心,日月可鑒,臣家中只剩下老父及臣二人,即算滿門抄斬,也沒什麼,臣並不是害怕,只是。。。只是想娘娘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這個你不用操心。”見葯涼了些,皇貴妃緩緩端起碗來,一飲而盡,然後長吁了一口氣,輕聲道:“你記住一點,你父女二人是為我做事,無論如何,我都會保你們周全,行了,你出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