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併時;花枝難以伊。玉如肌,柳如眉,愛看鵝黃金縷衣;啼妝更為誰?”
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背着葯簍一路從山上下來,一邊哼着不成調的曲兒,一邊拿葯鋤撥開面前擋路的草木樹枝,雖然微微有些氣喘,面上神情卻是快活之極。剛行到半山腰,他臉上露出詫色,忽然停下腳步傾耳細聽:“奇怪了,倒似聽見有人在叫喚,不是在叫我罷?”
這麼一想,他不禁加快了步子,往下走了一段,那聲音也聽得越來越真切,可不是有一個女子在大聲呼喚,口口聲聲喊着“李公子”?
青衣少年更不停留,腳下飛快,不多一會兒,便看見一個身穿粗布衣裳的女子扶着一棵樹,正費力的想要往上爬,他大叫:“啊喲!靈芝,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靈芝抬頭看見他,高興的道:“李公子,可找到你了!”
李茂三步兩步走到她身邊:“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靈芝抬手抹了抹汗,微黑的臉龐此時紅撲撲的:“我去藥店裏找了你,平安說你上山給你爹爹採藥去了,所以我就往這來了。”
“你這麼急着找我,可有什麼要緊事么?”李茂看了看她,又關切的道:“走了這半天你累了吧?來!我們先在這樹下歇一歇。”
靈芝道:“我爹爹上次吃了你的葯,好了一陣兒,可是今天突然又加重了,連話都說不出了。”
“啊?那等下我給他去看看。”李茂說著,把葯簍取下來,連着葯鋤放下老槐樹下,剛一坐下來,這才發現靈芝膝蓋處破了一大塊,裏面正滲出殷紅的血液來,他一下子又跳起來:“啊呀,你受傷了!”
靈芝眼裏露出一絲羞澀,垂下頭:“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跤,只是點小傷,沒有事。”
“快快!快給我坐下!”
李茂不由分說拉着她坐下,將她膝蓋處撕破一個大口子,再轉身在葯簍里找了找,翻出幾株碧瑩瑩的小草,放進嘴裏胡亂嚼了一會兒,吐在掌心裏,然後半跪在地上,細細的替她塗在傷口上。
此時兩人就近,靈芝欲要退避幾分,卻是身子發軟,半分也挪動不得,膝蓋處卻傳來一陣清涼的感覺,疼痛感像是消了好些,她不敢看他,聲音細如蚊吶:“李公子。。。”
“你現在怎麼都不叫我茂哥哥了?”
李茂笑着抬起頭,卻見她低垂着頭,身子有些微微發顫,那臉直紅到脖頸耳根處,他怔了一怔,心裏暗叫不好:“這妮子莫不是動了春心罷?看來不比小時了,我不可再引逗她,否則就麻煩了。”
他不再說話,給她敷好傷口,兩人略坐了坐,便起身下山。
一路無話,到了城郊,李茂跟着靈芝來到一所破舊的房子前,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一枯瘦老者躺在床上,見了李茂,口裏荷荷有聲,只是說不出話來,手卻一直指着椅子,示意李茂坐。
李茂走到床前,臉上笑眯眯的:“張老伯,聽說你身體又有些不適,你別著急,我來給你看看。”
說著在邊上坐下,先示意他張嘴看了看,然後又把了把脈,轉頭對靈芝道:“無妨,這是被痰堵住了,我等下開個方子,直接讓人給你把葯送過來,吃幾劑保准就好了。”
說著,他起身就準備告辭,靈芝忙道:“你不再坐會兒么,我那邊正烹茶呢,再說了,你早上去採藥到現在才回,肯定餓了,雖然我這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可哪怕是下碗麵條兒,也能填填肚子啊。”
“我不餓,我帶了乾糧去吃的,我也得趕快回去為我爹爹煎藥呢。”
靈芝見如此說,也不好強留,將他送出門外,心裏有滿心的話,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只絞着手不作聲,李茂想了想,從囊中取出一枚銀錠放到她手中:“你腳受了傷,這幾日便別再出去做活了吧,這銀子拿着,給自己弄身新衣裳,再給自己和老伯弄點好吃的。”
靈芝急得漲紅了臉,連忙推開:“不,這我不能要,這麼些年你對我家的幫助太多,雖然心中慚愧,但我們還是厚着臉皮接受了,只是這錢,真的是萬萬不能要的!”
“你怎麼每次都這樣!我幫過你們什麼了,無非就是給你們看些小病小痛。”
靈芝道:“反正我不要!”
李茂看着她樸實卻倔強的臉,心念一轉,板著臉道:“我真的不喜歡別人一再拒絕我,你不要算了,大不了以後我再不踏進你家門了!”
靈芝見他生氣要走,心中大急:“李公子,求你別走!”
李茂迴轉頭去,見她望着自己,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心中倒不忍起來,走上去,將銀錠再次放入她手中,靈芝這次果真不敢再推開了。
“好啦。”她神色緩和下來,溫言道:“我走了,快進去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嗯。”
李茂揮了揮手,轉身走了,靈芝站在原地,直待她的身影在遠處消失不見,這才依依不捨的進去了。
回到仁心堂,平安忙忙的從櫃枱里跑出來:“少爺!”連忙替她把背簍卸下,葯鋤接過放到一旁,李茂自個捶了捶肩,道:“今天走了大半天,可他娘的累死我了!”
“少爺,你可算回來了,有要緊事等着你呢!”
“啊?什麼要緊事?我爹怎樣了?”李茂走進櫃枱里,抓了一把葯在鼻子邊聞了聞:“真香!”隨手放下,拿過紙筆就刷刷的寫了起來。
“今兒宮裏來人傳了皇上的旨意,說老爺過陣子好了便罷,若還是需要調養的話,讓你去太醫院襲職呢!”
“什麼?”李茂筆一頓。
平安苦着眉道:“少爺,按理來說這是喜事,但老爺病着,眼看着要丟職,我可不敢跟你道喜。”
李茂愣了一會兒,提筆又一陣疾寫,寫完把紙條往平安懷裏一塞:“你的機會來了,張老伯病了,這是我給他開的葯,你趕緊把葯弄齊了給靈芝送去。”
平安大喜:“我這就給她送去!”
“記得提點兒東西過去,沒錢的話我支給你,想要娶人家就放機靈點兒,對人家好點兒!”
平安點頭哈腰,連聲答應:“是是是!”
李茂不再管他,從藥鋪後面出去,穿過一所小小的院落,進了正門便叫:“爹,我回來了!。”
“咳咳。”李道忠咳了幾聲,向他招了招手:“茂兒,過來。”
李茂給他倒了杯水,然後聽話的在床邊坐下:“爹,你今日感覺好些了沒?”
李道忠就着她手裏喝了口水,嘆道:“唉,還是老樣子。”
“我今天給你找了幾味葯,明兒給你熬了,看能不能有些起色。”
“茂兒,我有事情跟你說。”李道忠握了她手,神色甚是沉重:“今天宮裏來人了。。。。。。”
李茂不等他說完,點頭道:“爹,我知道了,平安跟我說了。”
“咳,咳咳。。。”李道忠仰靠在枕上,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後悔:“茂兒,爹只怕。。。只怕這一生是把你害了。”
李茂看着他,心裏突然無比難受:“爹,你別這樣說。”
“我們李家是太醫世家,醫術一向傳男不傳女,可是到了近幾代,卻是人丁單薄,你叔叔當年死在軍中,絕了后,你前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也沒養活成人。爹爹一來不希望祖宗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醫術無人承繼,二來心性又好強,所以你一生下來,便把你當男孩子教養,將一身醫術傾囊授之,偏生你又聰明靈透,大有青出於藍之勢。這些年來,你對研究醫書和藥材深深迷戀,連自己的終生大事都不願提起。咳咳。。。我如今已年老力衰,你年紀也大了,我本想着,這次剛好可以趁着這場病上書告休,然後將你的女兒身份白之於眾,再給你找個如意郎君,這輩子的事情便可了卻了,誰想。。。誰想皇上這麼快便下了旨意,讓你去太醫院襲職,爹爹現在心下惶恐,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茂見他說著說著,眼中已老淚縱橫,心中不由一酸:“爹爹,你別著急。”
李道忠顫巍巍的道:“叫我如何不着急,如今我是進不得,退不得了,此時若再說出你的女兒身份,便是欺君之罪,立時會有殺身之禍。”
“爹,我願意去太醫院供職,沒事的。”
李道忠呆住:“什麼?”
李茂笑道:“爹,我酷愛醫術,以濟世救人為樂,雖然比起去太醫院,我更願意自由自在在外面行醫,但不管在哪裏,兒女之情對我來說都是其次。”
“你。。。你的意思是?”
“我覺得終生不嫁沒什麼,頂着個男兒的身份沒那麼多束縛,自在得多。”
李道忠不敢置信的道:“茂兒,你怎麼會這樣想?”
“真的,我不想嫁人。再說了,聖旨都下了,我們難道還要敢抗旨嗎?”
“爹爹本想着,去把情況跟皇上說明,求求他,再不然求求皇貴妃。。。”
李茂狡黠的轉了轉眼珠,道:“爹爹,皇上金口玉言,怎可收回?萬一他龍顏大怒呢?萬一求皇貴妃也沒用呢?再說了,你那些昔日的同僚們會怎麼看你?”
李道忠默然,過了許久,方長嘆了一口氣:“茂兒,你決定了?”
李茂語氣堅定:“是的,爹爹,我決定了。”
“你以後會後悔的。”
“爹,不會的,我決定的事情就不會後悔。”
“好吧,現在也別無他法了,以後還能不能脫身,就看你的造化了。”李道忠神情複雜,閉了閉眼,然後睜開:“茂兒,我跟你講過,當年皇太后駕崩,皇上龍顏大怒,下令將所有為皇太后診過脈的太醫斬首的事吧?
李茂點頭:“你跟我說過,你當時也是為太后診過脈的太醫之一,為此命懸一線,還是皇貴妃為你進言才保住了你一命。”
李道忠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是啊,當時皇上登基沒多久,皇貴妃的父親還是大將軍,霍家整個家族權勢熏天,所以皇貴妃的話皇上才聽得進。可此一時,彼一時,咳咳。。。後來皇上猜忌霍家,又解除了大將軍的兵權,皇貴妃雖然還是皇貴妃,皇上待她也跟從前沒分別,但娘家一失勢,她在宮裏實際上也是如履薄冰。。。唉,宮廷的變幻險惡。。。”
說到這裏,他話鋒忽然一轉,表情也變得嚴肅:“茂兒,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皇貴妃是爹的救命恩人,不管她以後在宮裏地位如何,是否受寵,你如進了太醫院,也一定要像爹一樣盡心儘力的效忠於她,你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