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風在鼓動,帶着肅殺的氣息。
從地平線上射來的第一束朝陽的光輝照亮了那在風中飛揚的深綠色的披風。
一白一黑的羽翼在光中展開。
鋒利的劍刃在抽出的一瞬那在空中噴涌而出的鮮血濺染了它們一身的赤紅,卻將它們襯托得越發灼熱奪目。
細長的鐵線再一次劃破長空,掠過一線漆黑的痕迹。
踩在巨大怪物後頸上的漆黑長靴借力敏捷地向上躍起。
與之對比越發顯得笨重的巨型怪物簡直就像不堪重負被青年這輕描淡寫的一腳給踩倒一般,它那比一座房子還要巨大的身體向前踉蹌一步。
然後,如猛然迸裂的山峰,轟然倒地。
自然而然的,握在它巨大的手中幾乎已經碰觸到它那白森森的牙齒的男孩在它倒下的前一秒從它鬆開的手中跌落。
男孩睜大了眼。
他似乎完全沒考慮到自高空中摔落的自己會受多嚴重的傷害。
他睜得大大的翠綠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件在風中飛揚的深綠色的披風。
那沾染着血跡的一白一黑的羽翼在陽光之下太過明亮幾乎要灼傷他的眼。
他小小的身體在空中墜落。
可是他的手卻是不自覺地、用力地伸向那個離他無比遙遠的羽翼的方向。
——自由之翼——
瞬間,那飛揚的羽翼卻就在他的眼前失去了蹤跡。
艾倫呆了一呆,卻突然有一道細長的黑色鐵絲帶着破空聲自他身前掠過。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飛掠而來的身影擋住了天空的光芒讓他眼前一黑。
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他後頸的衣服,將他整個人拎住。
剛剛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就乾淨利落地幹掉了怪物的利威爾兵士長以拎着小貓小狗般的姿態拎着艾倫在高空飛翔。
他在空中劃過一道流暢的弧度,以矯健的動作躍上了那顆釘着他射出的鑽頭的粗大綠樹的樹杈。
怪物巨大而笨重的身軀在他的身後轟然倒地,伴隨着巨大的轟鳴聲的是漫天飛揚的塵土。
朝陽明亮的光芒讓這些紛紛揚揚的灰塵顯得異常的清晰。
已經拎着艾倫站在樹杈上的兵士長俯視着眼前塵土飛揚的場景忍不住皺了皺眉。
然後,他低下頭,濺落在他手上正在汽化的血跡讓他不愉快地咂了下嘴。
咔嚓一聲,染血的雙刃歸鞘。
狹長的深褐色的眼瞥了一眼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巨大身軀已經開始在空氣中融化的怪物,確認那個骯髒的東西已經死掉之後,他一個轉身,身側金屬匣中噴出的看不見的氣流帶着他向前飛躍而去。
——再晚一會兒,那紛紛揚揚的塵土就要撲到他所在的地方了。
………………
啪的一聲。
那是漆黑的長靴重重地踩踏在地面發出的聲音。
腰側那金屬的裝置隨着主人落地的大幅度的動作彼此撞擊了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深綠色的披風划著柔軟的弧度落下來,披在它的主人的身上。
年輕的兵士長一抬手。
他拎了一路的男孩此刻被他以粗魯的動作像是丟垃圾一般丟了出去,啪嗒一下摔在地上。
似乎被摔得不輕,趴在地上的艾倫好一會兒沒吭聲。
半晌之後,他才慢慢撐起身體。
可是他一直都低着頭,凌亂的淺黑色的發散落在他的額前,完全擋住了他的臉。
“……你們說得對。”
他低聲說,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透出來,顯得悶悶的。
“他們都死了,沒有人能活下來。”
“媽媽,爸爸,還有……大家都被那種怪物吃了。”
他撐着地面的手肘慢慢地、慢慢地顫抖了起來。
那並非是恐懼,而是此刻在男孩心底深處灼燒的憤怒和當時的自己無能為力的悔恨。
他按在地面上手指一點點縮緊,狠狠地摳進泥土裏。
細小的碎石在他摳緊的指尖留下深深的擦痕。
如果當時在這裏是這個人,大家就都能活下來。
如果自己能有這個人一半的力量,就不用眼睜睜地看着媽媽被——
【弱者沒有選擇的權利。】
【甚至連生存的權利都沒有。】
所以,要得到力量。
將那些怪物全部殺光的力量。
從這個世界上將那些怪物全部驅逐出去的力量——
“喂!”
察覺到不對勁的利威爾向前一步,單膝跪下俯下身去。
他伸出右手一把掐住一直低着頭的艾倫的下巴強行將他的臉抬了起來。
目光落在艾倫臉上的一瞬,利威爾的目光沉了一沉。
被他掐着下顎強行抬起的男孩並沒有在軟弱地流淚。
從淺黑色的凌亂的發的縫隙中透出的一雙碧翠色的瞳孔有着深深的陰晦,卻又彷彿能清晰地看到眼底深處有熾熱的火焰在翻騰灼燒。
孩子盯着他,一雙眼亮得滲人。
可是他的牙齒已經咬爛了自己的下唇。
鮮紅的血從被咬爛的下唇接連不斷地滲出來,很快染紅了利威爾捏着對方下顎的手指。
“……臟死了。”
年輕的兵士長說。
他抬起左手一個乾淨利落的手刀砍在艾倫的後腦。
失去知覺的艾倫撐在地上的手頓時一軟,身體向前栽倒而去。
自然而然,他死死咬着的下唇也鬆了開來。
…………
孩子安靜地伏在地上。
細長的睫毛在他柔軟的頰上落下淺淺的陰影。
他的嘴角滴着血,閉着的眼的眼角處隱隱約約滲出淺淺的水汽。
柔軟的淺黑色的髮絲凌亂地貼在他略有些蒼白的臉上,給這個倔強的男孩透出幾分脆弱的痕迹。
一雙手將他抱了起來。
“啊啊,真麻煩。”
那雙手的主人用不耐煩而又嫌棄的語氣說。
棕黑色的短髮的陰影蓋住了年輕的兵士長大半的臉,可是他的手仍舊將那個一身塵土和血跡的髒兮兮的小鬼抱了起來。
…………
***
正午時分明亮的陽光投入了窗明几淨的房間中,將整個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給這個陳舊的石塔房間憑空增添了幾分暖意。
屋子的一側,淺黑色短髮的男孩趴在沙發上安靜地沉睡。
細長的黑色睫毛在他的頰上落下一層淺淺的影子。
稍許之後,那睫毛微微動了一動,抬起來的時候,翠綠的色調從細密的睫毛中透了出來。
蘇醒了的男孩爬了起來,他跪坐在沙發上,顯得很安靜,臉上的神色似乎還有些恍惚。
細長的睫毛的陰影落進他眼底,給那翠綠的瞳孔帶上一點淺淺的陰晦的痕迹。
披在他身上的薄毯在他坐起身的時候從他的肩頭滑了下來,落在他的腿上。
艾倫下意識抓住了從身上滑下去的毯子,然後,他抬頭向窗邊看去。
棕黑色短髮的青年靜靜地坐在窗邊翻閱着手中的書籍,仍舊是那種左腳擱在右膝上的萬年不變的懶散姿態。
正午明亮的陽光透過乾淨的窗戶從青年的身後照過來,在看不見一點灰塵和污跡的整潔的石地上投下不規則的圓形的影子。
艾倫的目光落在利威爾拿着書的手上。
修剪得極好的指甲看不出一點凸出的痕迹,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指給人一種極為賞心悅目的感覺。
就是那樣一雙手,在他的面前輕描淡寫地斬殺了那個對他來說完全無法抵抗的怪物。
擁有着強大到讓他難以想像的力量的一雙手——
年輕的兵士長身邊的桌上,白瓷的茶杯上空的熱氣繚繞漂浮而起。
那張無論何時都看不出情緒的俊逸的臉上,此刻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那是哪怕下一秒世界就要天崩地裂卻仍舊能保持自我而理智的判斷的沉着和自信。
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讓所有跟隨在他身邊的人都能夠徹底信任而將自己全身心都交託出去的強大。
這個男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信仰。
“醒來了就去吃飯。”
利威爾冷淡的聲音驚醒了艾倫。
他遲疑了一下,從沙發上爬下來走到桌邊沉默地坐了下來。
面前的桌上擺着一碗清湯和一個麵包,艾倫抬手先舀了一勺湯。
驀然浮現在腦海中被鮮血染紅的殘肢斷手讓他拿着勺子的手瞬間頓了一頓,自胸口浮現出的噁心的感覺讓他一下子就沒了食慾。
他抿了抿嘴,強行將那種噁心的感覺壓了下去,然後狠狠地將湯勺塞進了嘴裏。
再一次突兀地在腦海中閃出的媽媽被活生生撕裂而濺落了整個天空的鮮血讓男孩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勺子啪嗒一聲掉落在湯碗裏,濺飛出來的幾滴湯水落在桌上,艾倫死死地捂住嘴,胸口翻江倒海洶湧而上的噁心感讓他差一點就要嘔吐出來——
“吃不下?”
兵士長毫無感情的聲音再一次在他耳邊響起。
在艾倫還在捂着嘴拚命止住那股突如其來的嘔吐感的時候,利威爾已經站起身來,伸手端起了艾倫身前的食物。
“那就不要浪費。”
完全沒有打算安慰那個眼角泛淚的可憐男孩的利威爾如此冷淡地說,乾脆地拿走了對方的食物。
可是他剛端起湯碗的手被突然伸過來的手一把抓住。
“……我能吃!”
一把抓住利威爾的手腕的男孩說,因為費勁地抑制嘔吐感而泛出淚光的翠碧色的明亮瞳孔毫不退縮地與利威爾對視。
利威爾沒再說話,只是啪嗒一下將湯碗放回了桌上,然後雙手抱胸站在桌邊。
俯視男孩的細長的深褐色的眼透出銳利的目光,年輕的兵士長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一眨不眨地注視着艾倫。
很明顯是要確認艾倫能否做到他自己說過的話。
艾倫咬了咬牙。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驅趕了出去。
然後他狠狠地抓住麵包咬下去,大口大口地吞咽了起來。
他吃飯的模樣非常難看,完全可以用狼吞虎咽來形容,簡直就像是把手中的食物當成了仇敵一般。
要變強!要成為士兵!要殺光那些怪物——
首先要活下去!
艾倫用極快的速度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面前的食物消滅得乾乾淨淨,可是雙手抱胸站在桌邊的兵士長仍舊不快地皺起眉來。
“臟死了。”
他陰沉着臉一臉不快地指着濺在桌上的湯水,還有掉落在地上的麵包殘渣。
“立刻給我弄乾凈。”
……於是吃飯吃得滿桌都是的小男孩立刻灰溜溜地老老實實地去洗碗擦桌掃地去了。
…………
……………………
等利威爾將手中的那本書看完的時候,日頭已經在天空中偏了半截。
他合上書放在桌上,抬起頭一看,發現那被他支使着打掃屋子衛生忙得團團轉的小鬼不知何時又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看來昨晚的確是身心疲憊了。
……
當初他的確是打算把那個麻煩的小鬼丟在那裏不管的。
只是不知為何在回程的路上,那雙大大的翠綠色瞳孔在他腦中晃來晃去怎麼都不安生。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回頭了。
當然他認為這是因為他不想被埃爾文念叨的緣故——畢竟那個小傢伙是埃爾文丟過來的。
說起來埃爾文那個傢伙在打掃戰場的時候居然漏掉一個怪物任由它在鎮子附近遊盪,犯下這種低級錯誤,果然還是因為最近過得太安逸了,看來下次見面要提醒提醒他才行。
年輕的兵士長如此不爽地想着,站起身來。
孩子在沉睡,蜷縮着身子,以最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即使是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仍舊緊緊地皺着,抿得死死的唇顯示出他睡得很不安穩。
利威爾站在沙發邊注視了男孩沉睡的面容稍許,然後俯下身將掉在地上的薄毯撿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這個小鬼在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他看得出來,小傢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不過他對此沒什麼興趣,反正和他沒關係。
利威爾將毯子丟到了艾倫身上,正要轉身離去,卻見艾倫突然動了一動,腿一踹,那毯子便從艾倫身上滑下來,又掉在了地上。
這個臭小鬼——
利威爾伸手就想要把這個睡得死死的傢伙揪起來。
可是他的手剛碰觸到艾倫的臉的時候,突兀地頓了一頓。
狹長的深褐色的眼微微眯起,帶着幾分探尋深意的目光落在男孩的唇上。
沉睡中的男孩抿着淺紅色的唇,年幼的肌膚顯得嫩生生的。
利威爾抬起的手在空中稍微停頓了幾秒,然後落在了男孩的唇角。
男人用帶着點薄繭的拇指的指腹輕輕地撫摩着艾倫的唇,皮膚略顯粗糙的指腹稍微用力,挑開對方抿緊的唇。
深褐色的瞳孔仔細地查看了男孩的下唇好一會兒。
然後,年輕的兵士長鬆手,皺起眉來。
不久前明明被男孩自己咬爛而泊泊地流血的下唇此刻只殘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迹,幾乎看不出有受傷的痕迹。
利威爾想起了昨晚看到的艾倫那兩排整整齊齊的牙齒。
他沉思了一會兒,目光向上移去,男孩左側的額頭上淤青的痕迹和橫七豎八的血痕顯得異常觸目驚心。
那是遇到那個怪物的時候弄出來的傷。
雖然看起來似乎很嚴重,但是那只是外表看起來嚇人而已,並沒有傷到裏面。
比起來,被打掉的牙齒或者咬爛的下唇對艾倫的身體的傷害似乎更大一些。
…………
輕傷沒什麼動靜,反而是較重的傷勢恢復得比較快?
這個小鬼到底……
“媽媽……”
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將還在皺着眉思索的利威爾拉回了現實。
他細長的褐色瞳孔靜靜地注視着男孩的眼角滲出的一滴淚水。
然後,他將手中那個再一次撿起來的毯子重新丟回了男孩的身上。
年輕的兵士長彎下腰,細長的黑褐色短髮落下來掩住他的眼。
骨節分明的手指摸了摸男孩柔軟的額頭。
“……果然是小鬼啊。”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