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八十七章
“呵。”李湛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一個人換你們兩人的性命,倒也划算。”
紀無咎低頭,“陛下乃天子,性命貴不可言,又豈是我和遲遲能比的。”
李湛聽了他這句諷刺,臉上出現一絲落寞,抬頭看向紀無咎,說道,“我知道,你還在怨我。當日我不肯讓遲遲跟你一起,把她嫁給沈清揚,你如今還在怨我。但易地而處,紀無咎,若你是兄長,必定也會跟我做出一樣的選擇。”
紀無咎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接口道,“陛下的決定,原就沒有對錯。我身為臣子,又怎麼會有異議。”
李湛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說道,“當日你若是肯放棄仇恨,帶着遲遲一起走,必定沒有這後面的事情。你將一切怪到我頭上,也無非是因為遲遲在怨你。”見紀無咎臉上有驚訝之色閃過,李湛眼中露出一絲瞭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是當初琅琊王的兒子,我父皇與你更是有殺父之仇。”
“都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潛進宮中多年,苦心經營,不就是為的把這天下換了人嗎?如今你做到了,應該開心才對。”他臉上看不出半分傷心,“只是我原本以為你自己會坐上這皇位,沒想到你居然將它給了一個外人。”
“何清晏雄韜偉略,又宅心仁厚,兼具開國之君和守成之君的兩種優點,由他來做皇帝,再合適不過了。況且,”他微微一頓,說道,“他出身貧寒,將來新朝建立,必定能煥然一新,將原本的門閥勢力打壓下去。若是換成我,未必不是走你們的老路。”這個選擇,是他在思量許久之後才做出的決定。可能是人經歷的東西越多,看淡的東西就越多,以前堅持的東西反而沒那麼看重了。他如今希望的,是能跟遲遲一起泛舟江湖,將朝堂上的這些陰謀詭計全部拋開。
沒有什麼比她更重要了。
他已經選錯了一次,決不能再選錯第二次。
他做出這樣的選擇,要說服越青他們一眾老人,自然是不容易的。還好,他尚且還佔上風,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們還願意聽他一個晚輩的話,只是其中艱辛,自然也不足為外人道。
李湛聽了他的話,臉上一陣恍惚,半晌才笑道,“我身為皇帝,竟然還沒有你有責任心。”雖然他從來不把皇帝這個身份放在心上,但看到紀無咎尚且能夠為大局考慮,他也難免不會感到慚愧。
紀無咎看着他,李湛性格軟弱,原本從來沒有做過皇帝美夢。就算他是當初沈碧瀾的兒子,先皇也不曾打算把天下交給他。然而姜翠微要找一個容易控制的人,來完成她把持朝政的美夢,又想讓沈碧瀾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加上先皇其他幾個兒子更加不成器,軟弱的李湛就這樣被推上了皇位。
沒有人比紀無咎更清楚李湛心中的抵制。他只有一顆風花雪月的心,喜歡的是書法是詩歌,對政治對皇權絲毫不感興趣。饒是當初姜素素被盧氏嫁去了盧家,以他那麼愛姜素素的一顆心,也沒能振作起來,想方設法把他心愛的女人救出來。他已經安於天命,無論是當皇帝,還是後來的種種,都是後面的人在推着他走,以前是姜翠微,後來是他紀無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李湛的不求上進,甚至還比不上遲遲。只可惜,他們兩人的性別,從一開始就倒換了。如果李湛是遲遲那樣的性子,恐怕也不能活到現在了。
回想他整個人生,做的最肆意的,竟然是後面這段時間,沉迷於煉丹道術。只可惜,這樣的行為對他的國家非但沒有幫助,反而是雪上加霜。
李湛稱不上是好皇帝,但也稱不上是壞皇帝。他比起前朝的暴君們不知道好了多少,他這樣的性子,若是當個逍遙王爺,是最好不過的。然而命運沒有給他這樣的選擇,他成了皇帝,卻沒能擔當起皇帝的重任,縱然沒有禍國殃民,但也有失皇帝的擔當。
其實這個王朝從交給他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千瘡百孔了。先皇任人唯親,濫殺忠良,若不是當初為了一己私慾,貿然對琅琊王下手,也不至於軍隊中人才流失,到了李湛這裏,竟連一個打仗的人都找不出來。
可惜了李湛,明明不是他做下的孽,明明他不像他父皇那樣暴虐,卻要承受他父皇種下的惡果。紀無咎看向桌上的那杯牽機,也覺得心有戚戚。若說報應,這絕對不應該是李湛的報應,只是……他到底是皇朝正統,有哪個新君會安心把前朝皇帝的性命留着呢?
就算留下了,與其被圈禁一生,不如現在就讓他平安而有尊嚴地死去。若干年後,史書上的他,不是貪生怕死的末代君王,而是以死殉國的哀帝。
看他怔怔出神,李湛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你報仇這件事情的?”
紀無咎抬頭看向李湛,他笑了笑,從案下的匣子裏拿出一封信出來,遞到了紀無咎手上。“這是你的師兄吉祥寫過來的,他把你交了個底,說是不忍心我受蒙蔽。呵,若是不忍心,當初一開始為什麼不告訴我,非要等到後來才說?”他看了一眼紀無咎,說道,“他這信來的不是時候,若是素素死之前,我恨你拐走遲遲,必定會對你下手。然而寫信過來的時候,素素已死,沈清揚已死,遲遲身邊也找不到什麼人照顧她。你對她那樣喜歡,我就是要給自己妹妹留條路,都不可能殺了你。況且,我也沒那個心情。”
姜素素死後,李湛猶如行屍走肉,每天活着還不如死去。他滿心滿意都是姜素素,能考慮一下遲遲已經算是難得了。吉祥想要在他面前鑽營,故而寫信揭發紀無咎,沒想到使錯了力,李湛並沒有放在心上。“你這個師兄,一輩子姦猾,不忿你師父看重你,把一身絕學都傳給你。只是他這個樣子,還真的跟你相去甚遠。”
“你告訴我這些,是有什麼心愿?”紀無咎揚了揚手中的那封信。李湛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給他提這個醒。
李湛笑了笑,說道,“你果真敏銳。”他臉上露出一絲落寞,“若這個皇帝換成你來當,恐怕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我只有遲遲一個妹妹,說起來她這一生受的苦也算多,幼年喪母,青年喪夫,她的孩子必定是她的命根子。我拜託給誰都不放心,只剩下你了。將來你若是跟她在一起了,還請你好好對她和那個孩子。”
“這是自然。”他又怎麼會對遲遲不利呢?“你放心,你死之後,會把你葬在皇陵,與姜素素同穴。這也是當初何清晏答應過我的事情。”
“好。”李湛點了點頭。他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已經了了,再活下去也沒什麼必要。端起那杯酒,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轉過身來看向紀無咎,“其實說起來怕你覺得我假惺惺,但我還是要說。”
“無咎,我曾經說真的把你當成我的兄弟。”只是後來,因為世事波折,他們越走越遠。到了後期,李湛更是連他的面都不願意見。“我雖然知道你進宮是為了報仇,但卻從未懷疑過你對我的用心。當然,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我虛偽。”後面這段時間,他們兩個人的關係跌到了冰點,再也不像之前那樣親密了,甚至讓人看不出來他們曾經那麼親密過。李湛把話說完,“但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
紀無咎默然無語,他進宮這麼多年,最熟悉的人就是遲遲和李湛,他的一生都在為李湛謀划,哪怕是後來他並不將這份謀划放在心上,紀無咎自問也沒有變過。不管是李湛把他當成朋友兄弟,還是臣子僕人,他紀無咎對李湛也算是問心無愧了。哪怕現在端毒酒給他的人是自己,紀無咎也覺得他並沒有做錯。
他對李湛所做的這一切,不管是當時情況所迫,還是因為他的謀划需要,都是從心出發,他自問坦蕩,只是對李湛那麼多種感情,無論是哪一種,跟忠心都沒有關係。甚至在他心中,從來沒有忠於過李湛。
李湛想必也清楚,紀無咎是他駕馭不了的人,所以他自己也從未要求過。他端起那杯酒,朝紀無咎比了比,說道,“我先走一步。也在這裏,將遲遲和年年交給你,祝你們長長久久。”說完便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不過片刻,他渾身就開始抽搐起來,痙攣不止。紀無咎走過去,駢指輕輕按在他的後勁上,一道勁氣下去,李湛渾身一震,再也不復之前的痛苦了。
紀無咎將他放到地上,輕輕用手合上他的雙眼,低聲說道,“但願下輩子你能夠平安順遂。”
他起身,門外冬日的夕陽暖意微薄,照在整個皇城的上空,露出濃重的暮氣,就如同這個行將就木的王朝一樣。然而春天馬上就要到來,皇城煥發生機不過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