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和平星(十)
副手按照命令在天亮之際把席溫又送回了宣傳大樓。和平星的三大樓——行政、經濟、宣傳,此時已經只剩下唯一的宣傳大樓還完好無損。冰冷的恆星懶洋洋地升起來,照亮了核心地區的慘狀:昔日威嚴經濟大樓被攔腰炸斷、倒塌,砸在隔壁的行政大樓上。到處都是黑煙、火光和嘈雜,電力和通訊受阻,沒有照明,壓在地平線上緩慢升起的恆星給這片混亂帶來了微弱的照明,有人帶着紅色閃爍的警報燈來回穿梭,消防車和護衛隊全都亂成了一團。
副手把飛行器停在了最後倖存的宣傳大樓頂部,心有戚戚地轉過看後座的席溫,從醫藥箱裏拿出注射器,吸了一點血液注入了測量儀裏面。僅僅是半夜的時間,濃到可以殺死野獸的麻藥竟然在他的血液裏面消失得乾乾淨淨,他的臉頰也沒有當時的蒼白,嘴唇甚至恢復了一點血色,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副手手腳冰涼地久久注視着測量儀,他知道這裏面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必須得告訴尤金,但是尤金會把他怎麼樣?那位從小身處高位的皇儲對下屬總是和顏悅色,但從來沒有人敢小瞧他。他想起尤金在“鐵壁”里抱起席溫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而就在這個時候,通訊器突然滴滴地響了起來。副手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看見上將的名字浮現在通訊器的屏幕上。他最後看了一眼似乎隨時都可能醒過來的席溫,一咬牙,接通了電話。
尤金的臉被投影到了半空中,他的右臉頰和身上到處都帶着血,眉間有疲態,眼睛卻亮得讓人害怕,簡單利落地問他:“在哪?”
副手手心全是冷汗,往右邊挪了挪,讓席溫可以出現在屏幕裏面,在他的大腦來得及思考之前,他已經聽見自己有些慌亂地彙報的聲音:“報告長官,我已經到宣傳大樓頂樓了。席……席先生昨晚情緒非常激動,我給他注射了鎮定劑,還在睡眠之中。”
尤金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副手心跳如雷,不敢再看,低下了頭。下一秒,連接被切斷,副手握着通訊器,跌坐進了駕駛座裏面。
幾乎不到三分鐘的時間,通訊器的門在更高權限的指令下滑開了,副手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回頭一看,渾身是血的尤金一臉冷峻地走了進來,連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到後座,輕輕按在了席溫的額頭上。
副手緊張地注視着他。
然而尤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問他:“睡了多久了?”
“六個小時。”
尤金點了點頭,金錢豹化成了實體,跳上了後座,把席溫整個人盤了起來。他這才轉過身,神色卻依然沒有緩和,道:“辛苦了。你回一隊去,現在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了g-a軍庫,今天中午的收網按原計劃進行,我過會就跟上來。”
g-a軍庫……?副手遲疑了幾秒,隨後震驚地抬起頭,失聲道:“昨天晚上‘白虎’逃走了?”
這怎麼可能?最精銳的分隊包括尤金本人組成的包圍圈,就算是插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去……而且昨天這麼鬧了一場之後,g-a軍庫就像一個暴露了的陷阱,只要不是傻子,誰還會特地準時準點的故意鑽進去?
尤金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副手瞬間閉了嘴,敬了個軍禮:“是!”
尤金擺擺手,走進了飛行器里的小浴室裏面。副手沒敢多做停留,帶着滿頭的疑問大步離開了飛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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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對於和平星、海盜瓊森、尤金,還是對於聯合國、翼星而言,這一天都註定不是平凡的一天。
席溫在自己急速又劇烈的心跳聲中醒來,異常收縮到極致的瞳孔無意識地看着頭頂灰濛濛慘兮兮的天空。他的四肢沒有知覺,意識雲一片混亂,精神力透支一般無力蒼白,最基本的五感近乎消失,唯一能夠證明自己還活着的,只有胸膛里那顆炙熱又反常的心臟。他用最後一點精神力試圖去碰觸自己的胸膛,藍鳶異常興奮地活躍着他的每一個細胞,如同期待宴會的少女,冥冥之中與什麼東西遙遙呼應……
有什麼把席溫卷了起來,溫暖又多毛,帶着量子獸獨有的霸道的味道。席溫艱難地眨了一下眼睛,勉強動了一下手臂,被一條長長的尾巴捲住。優雅的花豹回過頭來,瞳孔與他相對,鬍鬚掃在了他的臉上。
很快,一隻人類的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席溫看到了那張熟悉到反胃的臉。
尤金額頭帶着傷,貼了白色的紗布,在金色的頭髮下面若隱若現。他擔憂地注視着席溫,道:“你看起來很糟糕,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
席溫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了。
這跟宿醉之後的短暫失憶不相同,而是記憶里突兀出現了一大段空白,彷彿被別的什麼東西奪去了身體一樣。他迷茫地睜着眼,意識經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跋涉,堪堪停在了他失去意識之前——他躺在剛剛起飛的飛行器之上,情緒失控,接近暴走,幾乎要召喚出藍鳶……情緒失控?
然後是經濟大樓的爆炸、滾滾黑煙、停電、透明的電梯、艾倫……艾倫?!
處於半個植物人狀態的席溫突然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手用力地抓住尤金的手臂,被麻藥殺死過一回的細胞連這樣的動作都無法承受,肌肉開始劇烈的抽筋。席溫的臉唰地白了下去,發出細微的痛吟,額頭浮起細細的冷汗,手竟然還紋絲不動地抓着。尤金也嚇了一跳,托住他的手,皺眉:“怎麼了?抽筋?”
席溫痛苦地咬住嘴唇,大腦在強烈的刺激之下慢慢清醒了起來,心裏頓時亂成一團,呼吸急促,瞪大眼睛看着尤金,喉嚨里斷斷續續地發出了聲音:“安……艾……倫……”
尤金的眸色一點一點深了下去,臉上卻是掛着笑着,把席溫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輕聲說:“可能是肌肉鬆弛劑帶來的副作用,別動,我給你注射幾針蛋白質。”
席溫抓着他不鬆手,指甲甚至掐進了他的肉裏面,見了紅,尤金跟毫無察覺一般,讓人送來了蛋白,溫柔卻不容置疑地一點一點掰開了席溫的手,把針尖扎進他抽搐的肌肉裏面。席溫眼睛泛紅,他彎下腰來,貼在席溫耳邊。
“想見艾倫?很快了。”
席溫瞳孔一縮,一動不動地盯着尤金的臉。尤金輕輕把他的劉海別到他的耳後,換了一個姿勢,從後面把他環在懷裏,讓他面朝著前方。和平星正處於短暫的白天,人造光沒有開,恆星慘淡的光芒勉強照亮了席溫眼前的景象——冰冷的鋼鐵鑄成了一個巨型的訓練場,機械兵、小型機甲、粒子炮、全副武裝的軍人有條不紊地填滿了整個訓練場地,場地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倉庫,隕鐵石造成的大門在慘淡的光芒下反射出壓抑的鐵灰色,紅得刺眼的g-a兩個字母標在門的正中間,帶着濃重的血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是不是那兩支蛋白質帶來了功效,席溫的抽搐慢慢停了下來,渾身的細胞如同被喚醒了一般,一掃幾分鐘前的冰冷僵直,開始在劇烈的心跳的帶動下發熱。但他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迷茫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這一切,這裏是哪裏?艾倫到底怎麼樣了?
“我已經不想再等他了,”尤金貼着他的耳垂,氣息噴在了他的側頸上,“你說,如果我們宣佈在今天中午處決你、西澤和菲利克斯,他會救你們,還是袖手旁觀?”
席溫猛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又聽到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身側傳過來:“喲,陛下和席溫的感情真好啊,羨慕羨慕。”
是瓊森。
席溫抬起頭,瓊森一身戎裝,腰間別著微型粒子炮,從機械兵上跨了下來,一如既往地痞痞地笑着,目光落在席溫的臉上。
尤金神色不變,點了一下頭當做打招呼,沒什麼情緒地說:“我們久別重逢。”
瓊森大大咧咧地在他們身邊坐下,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席溫,笑道:“你還在襁褓中的時候,我抱過你。”
席溫想起在銅錢星球遇到這個人的場面,目光裏帶上了戒備之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冷冷地回視着他。
瓊森卻哈哈大笑起來。
“你媽媽是高貴的雪狐,你倒像一頭狼崽子。”瓊森饒有興緻地說,“我抱你的時候也沒有想到,二十幾年之後會被你一箭刺穿肩膀。”
席溫的聲帶發不出完整聲音,他心裏擔心艾倫和菲利克斯擔心得心急如焚,根本不想跟他再浪費口舌,目光只冷淡地掃過瓊森曾經被他刺穿的肩膀,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笑。
這個笑讓身邊的兩個哨兵都愣了一秒。
他們的喉結幾乎是同時滾動了一圈,尤金又迅速皺起了眉,重新把席溫放進輪椅裏面,巨大的花豹擋住了瓊森緊追不捨的視線。
“將軍真是好雅興,”他聽見尤金說,“不愧是霍克家族的前家主,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恢復了通訊系統,想必軍力佈置也完成了。”
瓊森道:“到時候如果出現什麼情況,還要麻煩陛下的青雉呀。”
尤金似乎笑了一下:“我這邊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我比較好奇的是,昨天晚上的電力系統和通訊系統是怎麼被黑掉的?牧師先生有好好的呆在g-a軍庫嗎?”
瓊森沉默了兩秒:“牧師不會有問題。”
尤金“哦?”了一聲,多多少少帶了一點嘲諷。瓊森也笑了起來,道:“因為他是我親手培養起來的,身體、記憶、身世都是我給的。”
席溫握緊了拳頭。
“背叛了我,他什麼都不是。”瓊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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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