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和平星(七)
和席溫失去聯繫已經超過50個小時了。
艾倫像某種危險的獸類一樣無聲無息地潛伏在了黑暗裏面,在他面前的高樓象徵著整個和平星的最高政權,在陰冷的夜晚裏燈光通明,如同高聳入雲的通天塔。溫度已經降到了3度,艾倫穿着薄薄的單衣,流着醉生夢死的軀體像機器一樣保持着常溫,只有呼吸產生的白氣證明他是個活物。
他知道菲利克斯和西澤被關在g-a軍庫,然而本應該和他心意相通的席溫卻從進入b區之後就失去了消息。運行中的三大上古機甲之一的青雉給半機半人的他帶來了極大的影響,擾亂了他絕大部分的感知能力。這樣的影響肯定也某種程度上傳遞給了席溫。他最後一次實實在在地感知到席溫還是在b區的賞金街,短短一瞬的心悸,好像他就在自己身邊不遠的地方,卻又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之內徹底失去了聯繫。
雖然有青雉的干擾,但干擾也僅僅是干擾而已,除非相隔千萬里,否則不可能完全失去對自己靈魂伴侶的感知。這樣的空白讓艾倫久違地有了不安的按絕,比起已經知道了下落的菲利克斯和西澤,席溫可能更加身處險境。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一眼認出偽裝過的席溫的話,除了艾倫自己,恐怕只可能是席溫的前未婚夫尤金。
而且多年的直覺告訴他,不管是菲利克斯和西澤的關押地點,還是席溫的突然失蹤,或者是這麼一路順利的來到陰謀的最中心,都影射着有什麼陷阱在等着他。雖然沒有什麼過去的記憶,但這樣的感覺潛意識地讓他討厭到不行。如果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到了a區或許第一件事就是救出西澤和菲利克斯,再合力找出失蹤的席溫。那就不如繞過這個圈套,直接從敵人的後部潛進去,把主動權抓到自己手裏。
深夜的城市中心一片寂靜,艾倫捏着口袋裏雞蛋大小的烈性炸彈,離開了這棟戒備森嚴、燈火通明的中心大樓,潛進了大樓旁邊的高層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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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小時前,被分成了三個勢力範圍的軍營中的起了不小的動靜。幾乎佔據了軍營四分之一的兵力被調動了起來,在微微的晨曦裏面安靜又迅速地全副武裝,帶上最精良的裝備,在巨大的鋼鐵空地里集合。一身戎裝的尤金帶着自己的副手站在隊伍的最前面,連續幾天怏怏不樂的金錢豹此刻亢奮地繞着主人大步走來走去,尤金正了正自己頭頂的帽子,聲音低沉卻清晰地滑過微冷的空氣。
“我們要抓的人,擅長偽裝易容,擅長蠱惑人心,一旦要逃跑,所有人都不要直視他的眼睛。”一到兩秒的沉默,“想盡一切辦法攔住他,但是不要傷到他,可以使用致昏迷的武器,不能使用任何致死的武器。除了他,所有守衛都可以隨便動手。動作越快越好。”
一邊帶着孔雀的副手點頭看了一眼通訊器,上前一步,附在尤金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尤金點點頭,再一次抬起頭來。
“我這麼說,你們應該都明白那個人是誰。”尤金道,“現在站在這裏的,都是跟我一同出生入死過,由我一手選出來的好戰士,每一個都是我的好弟兄。我知道不該因為這種私事命令你們,所以我現在只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站在這裏。願意跟我走的往前一步,不願意的可以直接離隊,我絕對不會為難你們。”
話音落地,所有人整齊劃一地往前走了一步,在昏暗的晨曦中發出了沉沉的一聲。尤金笑了笑,他一笑,底下的士兵也發出了善意的笑,有人甚至大膽地說:“把王后搶回來!”
尤金眉間帶着淡淡的陰霾,副手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也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從不遠處隊伍的最後傳來了突兀的掌聲。尤金一動不動,看着瓊森孤身一人越過整個隊伍,信步地走到隊伍的最前面,在尤金兩步開外站定。
“殿下的發言真是一如既往地鼓動人心,”瓊森依然是一臉痞氣地笑,“我都快要被打動了。”
尤金點了下頭:“多謝。”
“不過殿下在這個關鍵的時候一下子出動這麼多精銳,作為盟軍多少有點不安呢。”瓊森頗有意味地看了看遠處的哨兵塔,“我是不是能問一下友軍這是要做什麼?”
尤金也輕輕看了一眼哨兵塔,語氣不變:“我剛才應該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只是私事而已,帶着我自己的親衛去找一位舊人應該不違反什麼規定吧?說起來,這位舊人還是你手下的牧師藏起來的呢,按理首領是不是也應該出一隊人,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場。”
瓊森聽到牧師這個名字的時候微微皺了一下眉,短暫的沉默,瓊森慢慢點了點頭:“這麼說來,倒是我的失誤了。那就讓我的副手來助殿下一臂之力,希望殿下不要嫌棄才好。”
尤金“恩”了一聲:“那就讓他跟在我身邊吧,多謝了。我們時間緊,就先走一步。”
瓊森往一邊走了幾步,給軍隊讓出了路。大約兩三分鐘,一個飛魚星軍人跑過來,瓊森跟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他很快就追上了尤金的隊伍。
按理來說,“鐵壁”屬於和平星的地盤,但是已經廢棄了十多年,整個系統的運作、水電、防禦、守衛,全是牧師從瓊森的軍隊裏調動出來的。這樣的動作瓊森知道還是不知道對於尤金來說根本無所謂,派不派人跟過來也只不過是殺進去和打開門進去的差別而已。不如說,他對現在所有的這些事情都興趣缺缺,在他那天打開卧室門看到空無一人的卧室的時候開始,那股巨大的焦躁、寂寞和痛苦感已經像黑夜一樣籠罩住了他,先王和先王后的去世也好,與哲羅姆的對峙也好,叛變也好,和瓊森結盟也好,所有的這些事情都像是被潛意識操控着的自己做出來的一切,真正的自己早就沉進了深海里,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嘴不能言,擠壓着自己的那些沉重苦鹹的海水就是自己從幼時開始充斥着背叛、虛偽、謊言和失去的垃圾人生。而最後吊著他的那根繩子也斷了,他只能不停地往下沉,一直沉。
只要席溫想要,他可以把這個宇宙里的任何東西雙手奉上,也可以為他放棄現在所有的虛名和權利,然而唯獨這一點他絕對不能容忍,不能容忍席溫從他的控制範圍內出去一分一毫,也絕對不能容忍任何背叛,可是偏偏這個本應該和他一起共度餘生、成為他人生唯一的光芒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從他身邊逃離,要拋下他,背叛他,憎恨他。幼時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至親至愛從自己生命里消失,但現在的他不同,他願意用上自己所有的手段,卑鄙的也好,殘忍的也好,把失去的東西奪回來,牢牢地、永遠地抓在自己的手裏……
舊式的電梯裏一片昏暗,狹小,晃悠悠地一路往下,下到地表之下。尤金微微抬起頭,久久地看着電梯右上角的不知道來由的暗沉的銹斑,金錢豹也像雕塑一樣直直地立着,眼睛在灰色調裏面發著危險的光。他此刻的血在一點點煮熟、沸騰,指甲掐進肉里的痛覺讓他久違地重新感覺到了活着的實感。僅僅是站在一個空間裏,副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一身冷汗,量子獸瑟瑟地發著抖,不自覺地做出了攻擊的姿勢。
這一路非常的漫長,電梯搖搖晃晃了接近二十分鐘才終於降到了實地。門打開,外面渾濁的空地湧進來的瞬間,副手幾乎要癱了下來,背無力地靠在了牆上。
尤金的步伐穩健,從電梯裏踏了出去。另外幾部電梯陸陸續續地送下來了接近二十個人的精銳隊伍,其中兩個士兵死死地壓着一個穿着戰鬥服的男人,一直押到尤金的面前。
尤金把槍抵在他頭上。
“牧師怎麼跟你說的?”
男人的瞳孔是渙散的,臉上全是傷,顯然已經遭受過了“處理”,艱難地張開帶血的嘴角:“讓我……等他回來……如果一個月沒有回來就……打開門,放他……出去……”
尤金冷笑了一聲,偏了一下頭,兩個技師在門前蹲下,鼓搗了一會之後讓人把那個男人帶上來,把他的手掌按在了識別儀上。被啟動的系統開始快速反應,緊接着掃了男人的虹膜,半分鐘之後開始傳來輕微地咔擦咔擦地聲音,開始一點點往上升。
士兵自覺往後退了幾步,給尤金讓出了道路。
房間裏的擺設開始一點點出現在眾人的眼前,有什麼穿着和平星同一制服的人直直地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雙方的目光都緊緊地落在門下露出來的部分,隨着門一點一點往上、往上……
當兩雙彼此都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對視的時候,尤金清楚地看到那雙一如既往美麗的眼睛裏迅速消失的期待和光彩。他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這樣的快/感讓他全身戰慄了起來。他努力放鬆因為興奮而僵硬的臉,朝着這位舊人露出了一個稱得上溫柔的微笑,用自己最有魅力的聲調輕聲道:
“我來接你,席溫。”
這個千米之下的“鐵壁”之內陷入了讓人不安的沉寂。
門外所有的哨兵劍拔弩張,擋住了所有可能被利用的出口。尤金深藍色的眸子沉醉地注視着席溫的臉,一步一步、皮鞋敲在鋼鐵地面上的聲音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最後輕輕地停在了席溫兩步開外的地方,朝他伸出了一隻手。
席溫的目光越過他,掃過所有的士兵、電梯和設備,沉默了下來。
尤金的手穩穩地停在半空中,耐心地、甚至可以說痴迷地等待着他的回答。這樣的場景給了他虛假的幻想,好像回到了他和席溫訂婚的婚宴之上,還沒有物是人非的他們也是這樣面對着面,在一整個星球的見證下,他朝着他伸出一隻手……
席溫慢慢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尤金的手上,尤金笑了起來。
席溫的目光堅定,語氣鎮定:“帶我出去。”
尤金緊緊地攥住這隻手,以一個不容置疑的力度把席溫拉進了自己的懷裏,深深地、像一個毒/癮發作的人般嗅着席溫身上發出的信息素的味道。席溫厭惡地皺起眉,下一秒,卻感覺到什麼冰涼的東西碰到了他的後頸,緊接着是針尖扎進皮膚的微痛。短短兩秒之中,甚至沒有給他任何反應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出去,軟綿綿地倒進了這個人的懷抱里。
席溫嘗試着想說話,聲帶卻罷工了般發不出半個符號,所有的肌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無力地軟了下去,很快連站立都做不到,大腦和五官卻還是該死地清晰無比。
尤金在他的臉頰上印上一個吻,把他橫抱了起來,大步走出了“鐵壁”。
...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