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試鏡
尷尬只持續了一瞬間。片刻之後，夏炎接過手機，體貼地關了公放貼到耳邊，周圍幾個人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韓竟直直盯着他拿着電話的手看了一會，而後視線像生鏽的機器般困難地轉動了一點，落在青年神色溫和的臉上，眼神空洞而艱澀，慢慢籠上一層冰冷。
陳曦這才注意到韓竟不對，又輕戳了戳他的手臂，不想他竟大步朝門口僵持的幾個人走了過去——
“吳哥要是着急的話，可以跟我交換一下順序，我排得比較靠前。”
這種場合下亂出頭其實極不明智，陳曦想把韓竟拉回來，結果看見韓竟的表情，第一步硬是沒邁出去。
——笑得太甜了。
韓竟從小到大都不是那種聽話的孩子。這種表情，陳曦發誓從沒在他臉上見過一次，那麼單純那麼誠懇，此時讓她看來，都像一張張厚重的面具，把內心的真實蓋得嚴絲合縫。
他想掩蓋什麼？傷痛？仇恨？陰謀詭計？
認識韓竟好幾年，陳曦第一次覺得他有些看不懂這個弟弟了。
另一邊倒不像陳曦有這麼多考慮。夏炎為人周到，正為怎麼安排試鏡順序而為難，韓竟主動提出交換，便省了許多事。雖說吳凱這種慣用特權的人，遇到別人主動禮讓反而常常視作冒犯，不過他心裏正亂得不行，也沒工夫計較這麼多，甚至還對韓竟點了點頭，算是道了謝。
這場風波到這總算過去，陳曦領韓竟找了休息區一個靠邊的角落，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你笑那麼甜幹嘛呀？”
韓竟正不緊不慢地把揉爛的劇本一頁一頁展平，臉上還保持着那種單純誠懇的笑，頓了頓才慢慢說：“……我不笑，難道該哭么？”
陳曦一愣，隨即瞭然，心知跟顧宵的分手到底不像韓竟表現的那般無所謂。只是這是韓竟私事她不便過問，於是轉而道：“下次有這種場合，你要往上沖先問我一聲，也不怕人家記仇。盡給你姐惹事。”
“對不起……”韓竟誠懇道歉，低下頭開始讀劇本，眼中卻閃過一股陰鷙的狂熱。
“我只是想，有個人以後大概要常常見面，先去打個招呼比較好。”
陳曦心中還有疑慮，見他專心讀劇本也就不再打擾，拉了旁邊一把椅子坐下來繼續喝水。等一杯柚子茶都喝完了，才又轉過頭來問他：“你想好等下試哪個角色了嗎？”
韓竟合上劇本抬手揉了揉後頸。“吳凱要演謙風吧，就試試謙風如何？”
“謙風？！”陳曦驚訝得微微抬高了聲音，引得好幾個人側目。她忙用手遮住嘴巴，皺着眉上下打量了韓竟一番。
“……你還真跟他杠上了，人家後台是夏總，你哪拼得過？找死嗎？”她又壓低聲音嗔道。
“死不死試過就知道了。”韓竟仍是慢慢活動着看劇本看得有些疲勞的頸椎，語氣顯得相當無所謂，又隱隱帶出了點成竹在胸的味道。
他既然看過的電影，整部戲的情節和人物都是知道的。謙風這個角色雖然是配角，卻相當出彩。前世也正是飾演謙風的演員，憑藉這個角色，一舉奪得了當年百花獎的最佳男配角。
這部戲，走的其實就是傳統武俠套路。劇情無功無過，憑華麗的大場面和動作戲吸引觀眾。故事講的是玉龍山白沙宮被中原武林圍攻滅門，宮主楊雲松全家慘遭毒手，只有從未現於人前的幼女楊蓮憶一人成功逃出魔掌。
中原武林盟主汪景略聯合各大門派討伐白沙宮，名義上是為了剷除魔教異端，實際上是私心圖謀白沙宮珍藏的武功秘籍。當他發現秘籍最重要的一部分遺失之後，便下令調動各大門派力量，開始瘋狂搜尋楊蓮憶的下落。
謙風是浪跡四方的遊俠，性格孤僻離群，洒脫不羈。他為答謝汪景略在他年幼時的救命之恩，答應為他追捕楊蓮憶。武功超群心思縝密的遊俠自然遠比一般武林人士更得追蹤之法。他最先找到了楊蓮憶，卻發現此人不如外界所傳那樣，柔美的名字之下，真身竟是一位少年。
兩人數度交鋒之後，謙風逐漸意識到白沙宮絕非中原武林人士口中的邪教，而打着正義旗號的圍剿，背地裏也有見不得人的目的。報恩的心結和對*墮落的中原武林的反感唾棄，讓他的內心陷入激烈的掙扎之中。與蓮憶接觸得多了，則更是欣賞少年的率直純粹。
最終，謙風為了保護蓮憶死在汪景略之手。失去友人的悲慟使蓮憶一朝頓悟，終於修成白沙宮的上乘武功，得以戰勝汪景略。
故事的結局自然是血仇得報，眾望所歸。
在這樣一部正邪分明的影片里，亦正亦邪的謙風是唯一一個多-維人物。
他身上的諸多矛盾——身為自由漂泊的遊俠，卻一舉一動都受到報恩夙願的束縛，不得不成為武林盟主的鷹犬；以俠義正派自居，卻又對無辜之人妄加追殺；心中對汪景略懷有敬意，卻又發現他是為飽私慾無惡不作的偽君子——這一切的掙扎和最後的悲劇結局，都使他成為了整部影片中讓人印象最深的人、同時也是有志於參演這部電影的演員必爭的角色。
得說那個吳凱不懂演戲，挑角色的眼光倒是挺准。
然而，要把這樣一個人物演好，對演技的要求是極高的。
前世據說導演李朝輝本想按劇本的設定選一位20歲左右的年輕演員，結果沒有一個新人的演技能夠勝任，最終不得已才請了年近四十的實力派新晉影帝沈鈞和。沈影帝演技一流，外形卻比較糙礪，加上年紀在那擺着，飾演的謙風那股烈風的氣質是有了，美中不足就是缺了些少年意氣。
不怪陳曦打落他。就算沒有夏奕這一層顧慮，謙風這種內心極度複雜的角色，確實也在10年前的韓竟能夠駕馭的範圍之外。這時他最拿得出手的表演經驗是在小成本文藝片里飾演過男三號。那是個從頭到尾暗戀女主不敢表白的炮灰，為人現實而市儈，無論哪方面都跟大俠謙風相去甚遠。
不過，要是十年以後的他嘛……
韓竟又把劇本仔細研讀了一遍，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去跟女助理登記。
他等導演在裏面叫了他的名字才推門進去。只見辦公桌後面坐着兩個人，一個60歲左右，頭髮中摻了不少銀絲，渾身透着一股學者范兒的，正是的總導演李朝輝。而另一位30出頭健壯精幹的年輕人，則是負責演員甄選的副導演何朗。
這兩位導演韓竟前世都有交集。李朝輝是大陸電影界公認的泰斗級導演，90年代許多堪稱經典至今為人稱道的巨作，都是出自他的手筆，只是他近些年接拍的片子愈發少了，似乎有些退休養老的意思。而何朗是新銳導演中勢頭最猛的一位，在此後的十年中屢屢創造票房神話，還兩次斬獲康城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要在大銀幕上拼殺出一席之地，跟這兩個人合作，可說是最好的起點。
然後——
韓竟的視線只在夏炎身上停留了一瞬。青年坐在會客的沙發上，手中舉着一台小dv記錄著試鏡的過程。他看見韓竟看他，還對韓竟微笑了一下，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韓竟壓下心裏湧起的譏誚之意，臉上帶着彬彬有禮的笑容，向兩位導演欠身行禮。“李導，何導。”
“韓竟，志願角色是謙風……你的外形確實不錯，演謙風很合適。”何朗一邊翻着簡歷表一邊說道。之前試過的16個人里有13個第一志願都是謙風，但幾乎沒人能讓他滿意。四個多小時磨下來，他已經頗有些疲累煩躁，但仍是在看到韓竟的時候，猛地覺得眼前一亮。
現在的年輕藝人長得帥的太多了，但大多數都細皮嫩肉的，帶着股奶油味兒，謙風那股氣勢絕對演出不來。韓竟卻不一樣，光說那個充滿硬漢氣質圓寸頭，就不是一般小帥哥敢剃的。而且，即便是隔着衣服，仍能隱約看出他衣料下面充滿張力的肌肉線條，健碩結實的身材，頎長挺拔的骨架，加上一張英氣十足的俊臉，簡直跟謙風不能更搭。
何朗扭頭去看李朝輝，見他一直扳着的面孔終於微微鬆開，就知道對方也跟自己有一樣的想法。不過總導演在看了一遍韓竟的簡歷之後，又一次皺起了眉頭。
“之前演過中的張勳……大銀幕的經驗就只有這一次嗎？”
韓竟謙遜地點點頭，“我剛出道不久，經驗還很少，請您多多指教。”
李朝輝剛見韓竟第一眼時那種驚喜，這時又涼下去半截。謙風可不是只靠外形就能演好的，到底得憑實力說話，只演過一部文藝片的新人，恐怕難以駕馭。
他摘下老花眼鏡，朝韓竟做了個“請”的手勢。“那麼我們來試一下謙風接受汪景略密令這個片段吧，就按你心裏的想法演，我想看看你對這個角色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