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傷痕
就算後來稍微收緊了手指,夏炎的手勁仍不算大,韓竟如果硬想把手抽回來是非常容易的。兩人的關係還遠遠不到可以相互依賴的地步。危險過去了卻要牽着手不放這種曖昧不清的行為,就算在這深谷中間不用擔心狗仔偷拍,回頭從這出去了,對他們自己來說也是相當大的心理負擔。
利弊權衡下來,似乎放開才是更好的選擇。然而韓竟想了想,最終並沒有這樣做。
這樣僵持了一會,而後韓竟無聲地嘆了口氣,起身換到夏炎同一側的位置,一把攬過夏炎的肩,讓夏炎靠在自己胸口。他的動作一點都不溫柔,反而相當粗暴,手指扣得死緊,突如其來的疼痛和猛烈的動作讓夏炎悶哼一聲,下意識地掙了兩下,都被韓竟輕易壓住。
兩人的糾纏最後化為一個緊到連呼吸都困難的蠻橫擁抱,放在這種場合,卻有着出奇的讓人心安的力量。直到夏炎畏冷般的發抖完全止住,韓竟才稍微放鬆了手臂。
兩個身材都跟瘦小不沾邊的男人擠在纜車狹窄的單人座椅上,身體之間幾乎連一絲空隙都剩不下。韓竟的呼吸有些急促,溫熱的氣息落在夏炎耳際,清淡的氣流摩擦聲震得他耳膜微一陣發麻。
“我只會唱老歌,別介意。”韓竟抬起手撥了撥懷中人頸后的短髮,柔了聲音耳語道。
他清了一下嗓子,輕聲哼唱出的,確實是首異常久遠的經典老歌——beatles的。
無論是這首歌還是它的演唱者都太有名了。即便是對那個時代一無所知的年輕人,也一定聽過這段明亮和暖的旋律,為這段旋律所感動。韓竟有意稍微放慢速度,讓歌曲更加舒緩輕柔,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極其性感,帶着溫和的熱度,幾乎像是一股有實體的暖流,從夏炎耳畔一路蜿蜒,直流到心口。
原本就是保羅·麥卡特尼為了安慰一位孩子、鼓勵他直面恐懼所寫的歌曲。唱到主歌第二段那句“heyjude,don\'tafraid.”時,夏炎微僵了一下,而後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又往韓竟懷裏縮了縮。
韓竟一下下順着他的背,竟覺得噴在頸側的呼吸一片濕熱。
通常而言,人在第一次面對危險的時候,也許會驚慌失措歇斯底里,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大抵卻是體會不到的。一切恐懼感歸根到底,都是個人所經歷過的心理創傷在特定環境刺激之下的重現。相同程度的危難,第二次遭遇的人,往往要比初次經歷時顯得更加膽小。
雖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兩人處境非常安全這件事告訴對方,但夏炎會怕到這種程度,確實在韓竟意料之外。也許這位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小少爺人生並不像光鮮耀眼的外表那般一路順遂,這一點他沒有問,也沒有興趣知道。
嚇壞了的夏炎愈發像個孩子,極其乖巧地偎在韓竟懷裏,深深低着頭,好像想把自己縮得更小一點。他過了好半天才稍稍舒展了身體,從韓竟肩膀探頭往窗外看了看,又怯怯地退了回來。
這樣一來一回就讓抱在一起的姿勢顯得更加尷尬了。夏炎扭捏地掙了兩下,韓竟便順勢放開他回到另一邊的座位上,動作無比自然。
“咳,”小少爺為自己頗為丟臉的反應鬱悶了一會,再三猶豫還是開口,小聲問道:“你說,咱倆還有機會從這出去——”
他說到這裏忽然意識到這句話問得不對,慢慢合了上嘴巴,眼睛看哪都不自在,視線無措地在車廂里來回遊移兩圈,最終落在了韓竟扶着窗框的右手腕上。麥色的皮膚上一道鮮紅的傷痕沿着腕骨剛毅的線條划向手臂內側,足有六七公分,被陽光一照,看起來格外刺目。
“你的手……”
“沒什麼。”韓竟見夏炎盯着自己手腕的傷,若無其事地應道,準備把手背到身後夏炎看不見的地方。沒想這個不經意的躲閃動作竟然刺到了夏炎的神經,搶先一步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
傷痕是典型的划傷,外側紅腫凸起,當中被劃破的部位則泛着細嫩的白色,有幾處割得深了,傷口正慢慢滲出細小的血珠。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剛剛的墜落中夏炎那胡亂一抓的結果,儘管小少爺指甲修剪得非常簡短整齊,角度不當的話,也能成為殺傷力不小的兇器。
夏炎細細看着韓竟手上的傷,表情變得極其沮喪而難過,甚至超過剛才怕得發抖的時候,超過韓竟見過的任何時候。那種小題大做的誇張表情幾乎可以說是可笑的,卻又異常真誠,讓韓竟尷尬地愣了幾秒,才清清嗓子,道:“真的沒什麼,這種小傷口用水一衝就沒事了。”
“對對,水……”韓竟的聲音讓夏炎一下子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到背包里去找水。小包里不多的幾樣東西一件一件翻出來,手機,雨傘,圓珠筆,半瓶康師傅茉莉清茶。連張能止血的紙巾都沒有。
這下子夏炎更着急了,茉莉清茶的瓶子拿在手裏捏得咔咔作響。韓竟先提了水的事,結果不僅沒能安撫夏炎,反而使情況變得更僵,心裏也有些焦躁。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火辣辣的傷口忽然被某種濕潤柔軟的觸感覆蓋——夏炎情急之下,竟埋頭朝那道傷口舔了上去。
韓竟無論如何沒想到夏炎會做這種事,下意識地就想把胳膊往回抽。細微的動作再次驚動了緊張之中無比敏感的青年,讓他微抬起頭來。
兩人視線有片刻的交匯,青年的眼睛被陽光映成柔和的棕褐色,自下而上地望過來,顯得那麼膽怯、謙卑而小心翼翼,好像內心擔憂,但又害怕冒犯了他。
韓竟被那濕漉漉的眸子看着,心裏莫名升起些空落和酸楚,仍是沒忍心收回手臂。
溫柔的唇舌再次貼上手腕,軟滑輕柔的觸感沿着傷痕蔓延開來,傷口的刺痛在唾液的浸潤下鈍了一些,潮潮的,被清淡的鼻息拂過,會泛起絲絲涼意。這該是情人之間常見的挑逗,可青年的動作那麼認真,不帶一丁點色_情意味,只有最單純的體貼和關切。
對面前這個人來說,別人所受的傷害,要遠比他自己承受的,更能令他感到痛苦和恐懼——韓竟在那一刻徹底看懂了這個名叫夏炎的青年,然而那種想法,卻好像在他心裏打了個巨大的結,讓他極不舒服。
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會那麼在意別人的狀況?
為什麼把自己排在這麼后的位置?
韓竟皺着眉探詢地望着面前的人,眼睛一瞬也不瞬,彷彿這樣就能直看透那青年的過去,尋到這些問題的答案。高原澄澈明媚的陽光裹着青年暖色調的身影,將那身體的線條映得更加柔和。金色的光線細密地鋪在那張清秀稚嫩的側臉上,柔軟的髮絲,低垂的睫羽,和微啟的嫣紅唇瓣,彷彿都微微泛着柔光。
許是那光芒太過醉人,竟讓韓竟有那麼幾秒鐘的恍惚,以致當纜車再次動起來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直接把那人拉進懷裏緊緊擁住,好像生怕那是光芒折射出的幻影,角度一換,就會這麼消失無蹤。
懷中的身體明顯僵了僵,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驚訝,全身再次畏冷般地發起抖來。韓竟甚至能感到青年略有些慌亂的心跳一下下敲擊着自己的胸膛,節奏顯得那麼馴順而柔弱。
也許是因為纜車的再度運行,也許是因為把人牢牢禁錮在懷裏的想法,韓竟心裏的結也隨之解開。原本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終於隨着手腕上溫度的逸散,一起歸於沉寂。
老話講“患難見真情”。再沒有什麼事情,能比共同經歷致命的危難,更容易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起某種堅韌的紐帶。再加上夏炎本身單純怯懦的性格,韓竟知道,經歷過今天這件事,以後只需再稍用些手段,這位小少爺,恐怕再逃不出他的掌控。
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傷就做出這種行為,這已經遠遠超出善良的範疇,而近乎於病態了。當然對韓竟來說,夏炎越是軟弱利用起來就越方便,但計劃順利到這種程度,可能任誰都難免要不爽。
要打比方的話,那種感覺就像是小孩子面對新買的大型豪華史詩rpg遊戲,原本摩拳擦掌準備大展身手完美通關,開始之後卻發現難度只有easy,小boss都是戰鬥力3的渣。儘管沒人會喜歡難到無法攻略的遊戲,可要是過程太過輕鬆,玩起來便毫無趣味可言,只會引人煩躁。
不過人生不是rpg。重活一次,韓竟總不至於再像前世那樣天真,屢屢為自己徒增障礙煩惱。
他所要的只是可以利用的結果。夏炎於他,猶如復仇路上一件必要的工具,需得了解這件工具一切的性能,才能用着趁手,才能事半功倍。至於這件工具是怎麼做出來的,經過了幾道捶打、磨鍊、鍛造,其間有多少苦楚、辛酸、曲折,都與他無關。
——對,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了。
不可能有別的了。
這一次,纜車並非急速的墜落,而是緩慢而平穩的降落。顯然故障已經排除,索道恢復了正常運行。
韓竟等懷裏的人平靜下來,才又輕拍了拍他的背,放開手臂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說過不用擔心,這不是已經修好了嗎?”他這樣說道,語氣明亮而輕鬆,仍像帶着那股讓人心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