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見着陳初雪這副模樣。陳初燕一陣心疼,竟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她捏了捏陳初雪細細的胳膊:“才不到一個月,三妹妹怎得瘦成這樣了?”
陳初雪臉上現出落寂。她垂眼,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
陳初蘭跟在陳初燕後頭,挨着她坐了下來。可那陳初夏卻將頭撇去了一邊,只斜着眼偷偷瞄着那陳初雪,她連坐都不願坐,站在她姐姐身邊,一副隨時準備離開的模樣。
陳初燕做足了大姐的樣子,她寬慰陳初雪,要她好生養病,說待她病好了,就可以和她們一起去到園子裏玩耍。
“園子裏的桃花快開了。”陳初燕如是說。
陳初雪聽了,嘴角微微揚起,神情終於愉悅開來,她回憶起去年桃花盛開的美景,說道:“那時,祖母還在園子裏辦了個桃花宴呢!”
“是啊。”陳初燕笑了,她說道:“那時那些來我們府上的眾位夫人小姐們都說三妹妹你人比花嬌,人比花俏呢!”彼時五歲的陳初雪被張菊兒打扮得就像花中的精靈一般,粉嫩漂亮得令人捨不得將視線從她身上離開。
陳初蘭坐在一邊配合地笑着,但她可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去年桃花宴,因陳初雪太入那些夫人小姐們的眼了,惹得二夫人大發雷霆,回來就把她的親娘林紅娟給臭罵了一頓,說:“論模樣四姑娘又不是比不得三姑娘,你是怎麼給四姑娘打扮的?!好好一個陳家小姐,被你弄得像小門小戶出來的小丫頭,丟盡我們陳家的臉!”
這可真大大冤枉了林紅娟。林紅娟何曾不想要好好打扮陳初蘭,可陳初蘭雖瞧着臉蛋也挺可愛的,但那一頭還沒長齊的黃毛比起陳初雪來可差得遠了。陳初雪都可以留頭扎小辮了子,陳初蘭卻稀稀的頭髮揪不成一撮。
說實話,陳初雪確實是陳家四個姑娘中,最漂亮的一個。
因着那場讓陳初雪風頭盡出的桃花宴,張菊兒更是趾高氣揚了。——陳初雪本就在長輩面前乖巧可愛,又在那日給老夫人長了臉,老夫人更是喜歡她了。
而張菊兒,她原就是老夫人身邊的人,是老夫人送予二老爺的,光是衝著這一點,她就自覺比那林紅娟高人一等,本就處處想法設法為難林紅娟,自那之後,她更是逮到機會就給林紅娟設絆子,當然了,二夫人她是不敢惹,但面對着同是由丫鬟抬成妾的林紅娟,她對付起來可從來沒手軟過。
而在那之後,陳初蘭也更多次地被陳初雪挑釁過。
雖說小孩忘性快。但陳初蘭瞥眼瞧向那靠坐在床頭的陳初雪,只見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似乎更白了,身形僵了僵,顯然往日自己和親娘在那風頭大出的桃花宴后做過些什麼,她可是記得一清二楚。因着陳初燕的那句誇獎,她唯恐他人不悅。這個所謂的“他人”,當然指的就是陳初蘭。
陳初雪雙目飛快地在陳初蘭身上掃了一下,略為尷尬,然後稍頓片刻,她垂下頭,低低地說道:“大姐姐說笑了,我哪就好看了?”
一直站着毫不掩飾不耐煩情緒的陳初夏,突然“哼哧”一聲,就笑了,滿滿的全是諷刺。
陳初雪的頭垂得更低了。
陳初燕有點指責地撇了她妹妹一眼,然後笑對陳初雪說道:“現在你是病了,等你病好了,肯定又是我們最最好看的三妹妹。”說著,還伸出手去輕輕捏了捏陳初雪的小臉蛋。
陳初燕分明就是曲解陳初雪的意思,用意緩解她的尷尬,她可沒想到她一句本想讓她開心的話,居然會令她難堪。原來的陳初雪,可是最高興別人稱讚她好看的。
陳初雪不說話了。
畢竟還是孩子,再怎麼樣,也無法完全掩蓋自己情緒。失落,痛楚,全部湧現在她的臉上。或許,還有一絲怨恨?
陳初蘭看着陳初雪,心想,她大約是怨恨她的親娘吧!
暖屋裏的時間過得很快。陳初燕同陳初雪及陳初蘭說著這些日子來,大房那邊發生的事情,大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而關於二房這邊的大事——前院遭賊,張姨娘自盡一事,陳初燕卻極有默契地一字不問。當然了,那陳初夏至始至終都一言不發,根本就懶得同那陳初雪講話。
最後,陳初燕告知說,她的娘親大概要等二叔考試歸來后,再聘請新的西席了(原來教導她們四姐妹的西席年前就請辭歸家了),倒是教刺繡的綉娘還是原來的那個,過兩日她們就可以過去上課。
然後,她拉着陳初夏,向陳初雪告辭,安慰說她們會經常來看她。
陳初蘭送她們出門。
丫鬟海棠掀起門帘。三人陸續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外邊的陽光依舊燦爛,晃得人眼睛有些睜不開。
陳初夏雙手遮在額前,擋着刺眼的陽光,她重重地吐了口氣:“憋死我了!一屋子的藥味!”
陳初燕一把抓過她的手,然後牽着她,幾乎是用拖的,快步把她拖離陳初雪所在的房子。
陳初蘭邁着穿着笨重棉褲的小短腿,緊緊跟上。
陳初燕確定陳初雪聽不見了,才一指點上陳初夏的額頭,如同大人一樣地教訓道:“真是個沒良心的小蹄子!她可是你妹妹!”
“呸!”梳着兩條小辮的陳初夏大眼一瞪,圓嘟嘟的小臉蛋漲得通紅,“什麼勞子的妹妹!我才沒那個妹妹!”
陳初燕居高臨下地瞪着她:“沒瞧人有多可憐嗎?你居然還那模樣。偏讓她難受不成?!”
陳初夏梗着脖子叫道:“哪可憐了?我怎瞧不出可憐了?她那叫可憐的話,全天下可憐人不知有多少去!”說著,就把視線轉向邊上站着的陳初蘭,“四妹妹!”
“啊?”陳初蘭本是靜靜地瞧着她們姐妹倆吵嘴,想不到這陳初夏會突然叫她。
只見陳初夏兩步走到她身邊,把她拉到她姐姐面前,道:“真正可憐人在這吶!”
“什麼?”陳初燕一愣。
陳初蘭也呆掉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陳初夏,不解她為何這麼說。
陳初夏揉了揉陳初蘭的小腦袋,為她打抱不平道:“平日就是四妹妹被欺負,現今,那個討厭鬼沒姨娘了,病了,怎的,憑什麼就把四妹妹的姨娘給霸佔了去,四妹妹多可憐,和那個討厭鬼住一個院裏便算了,連姨娘都要讓給她!”
這番話一說出來,陳初燕頓時哭笑不得。陳初蘭則乾笑了兩聲。
陳初夏接着哼道:“再說了,她那姨娘是怎麼沒的,當大傢伙兒都是傻的啊!”
“陳初夏!”一聽她這句話,陳初燕立馬怒了,竟連名帶姓地喝止了她。
陳初蘭看看陳初燕,又看看陳初夏。是了,雖然年幼,但這兩姐妹可是處在什麼環境中的人!就算下人們被禁言不讓討論張菊兒那事,可她們的娘,因為這個事情在二房這邊失去了所有人手的大夫人,怎會不憤恨地痛聲大罵?她們怎會真的對這件事情的真相一無所知?
陳初燕對陳初夏說道:“你少講那些有的沒的,忘了娘是怎麼講的?仔細被祖父祖母聽到,剝了你的皮!”
陳初夏頭一扭,腳一跺,重重地“哼”了一聲。但很快地,她就反駁道:“那娘講,不要理那三丫頭了,你怎麼不聽?”
陳初燕瞪着她道:“她是妹妹!娘那是氣話!你怎麼不說爹講的,手足間要互親互愛!”
陳初夏根本就沒理會她的那個“手足論”,而是牽起陳初蘭的手,道:“四妹妹才叫倒了霉運呢!好好的,姨娘就被搶了去!”接着,她對陳初蘭提醒道,“四妹妹,你年紀小,沒什麼心眼,我告訴你啊,莫叫那討厭鬼給騙了去,瞧她現在那副可憐樣,裝的,全是裝的!”
“陳初夏!”陳初燕這回可真的沒好氣了,再一次連名帶姓地叫道。接着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夠了!我們回去!”
陳初蘭道:“我送姐姐們。”
走到院子大門口,陳初燕不讓她送了,說道:“回去吧,四妹妹,真怕二妹妹這張嘴再蹦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她剛才講的,你可莫聽。”
陳初夏的嘴被陳初燕給用手捂着。陳初夏瞪着大眼生氣地瞧着她的姐姐。
陳初蘭笑道:“放心啦,大姐姐,方才二姐姐講的那些我可都沒聽懂。”陳初蘭裝傻。反正她才五歲。從小到大都給人一種聽話文靜的感覺。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
陳初燕笑着點了點頭。
陳初夏則急得想讓陳初蘭趕快開竅,她掙脫開陳初燕的手,說道:“四妹妹,我是怕你吃虧……”
結果,話沒說完,就被陳初燕給急匆匆地拉走了。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木門之後。
陽光灑在年前才重上了一遍的朱漆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陳初蘭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嘴角勾起了無奈的笑容。
若說陳初蘭是個普通的孩子,無需陳初夏方才的提醒,恐怕早在她的親娘把陳初雪接到自己屋去照顧的時候,她心裏就會彆扭起來,感到不舒服了。
但是,陳初蘭年僅五歲的身體裏實則裝了個已經成年的靈魂。她怎會不知她親娘的難處?
她的親娘可憐那陳初雪,甚至有可能對她感到抱歉——畢竟她知曉張菊兒鑽進了二夫人的套子,卻沒有去提醒她——但她的親娘怎可能真的把陳初雪看得比她還重?
或許今後她的親娘會對陳初雪好一點:比如有好衣服先給陳初雪什麼的,但那也說明不了陳初雪就代替了陳初蘭的位置。她親娘現在的處境就如一個後娘,做得再好都是應該的,但倘若有一絲絲的疏忽,都會被人給罵死。
對陳初雪好,其實就是對她陳初蘭好!
不能被人挑出錯誤。否則,她的親娘若出了什麼事,她陳初蘭可就不好過了!
陳初蘭一直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
她的親娘這些日子來盡心儘力地照顧着陳初雪,很少有顧及到陳初蘭。等到她有空過來滿臉歉疚地抱住陳初蘭,說“姨娘對不起四姑娘”的時候,陳初蘭反而會反過去安慰她,說“我知道姨娘為難,可三姐姐病着,姨娘總不能放着她不顧?”弄得她的親娘轉過身去就偷偷抹淚。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太過懂事,反而讓她親娘更為內疚,她親娘才抹起淚來。
但說起來,陳初蘭也不是聖人。就算那陳初雪再可憐,她也和陳初夏一樣,真心不喜陳初雪,可偏偏今後要跟她同一院中生活了。
真是讓人心煩得很哪!
陳初蘭偏着頭,抬起手來,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好一會兒后,才對着後頭三步之遠的柳芽說道:“柳芽,回屋了!”
“哎!”柳芽大聲應道,這才噠噠噠地跑了過來。之前大姑娘和二姑娘在,她不能離她們太近。
卻是才跑到陳初蘭身邊,一個身影就從門外竄了進來,剛好撞到柳芽,柳芽被撞倒在地,摔了個倒仰。
陳初蘭唬了一大跳,卻是她還來不及驚叫,那個身影就罵開了:“沒長眼睛的死丫頭!怎麼走路的?!”
這熟悉的聲音!
陳初蘭的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她極為不悅:“章媽媽!”
原來匆匆的來人是陳初蘭的那個奶娘!
章媽媽本是衝著柳芽大罵的,但聽陳初蘭一喝,她渾身一震,這時才注意到,邊上還站着小小的四姑娘。
令陳初蘭意外的是,這章媽媽一見到她,居然眼睛亮了起來,接着,猛地拍起大腿哭天搶地起來:“姑娘啊!你在這可是太好了!你可要為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