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次日天一亮,府衙門口就聚集了不少人頭。
交頭接耳皆是議論地如何把賊子“揪”出來。
王融與“無敵”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民眾嘗試失敗,垂頭喪氣地離開。
柳殊玉身體也彪悍,昨天滴米未沾,今天依舊精神奕奕地跨坐在府衙門口,身後是兩列寒光顫顫的鐵甲護衛。
“柳大人真是威風!”吳狄下意識地摸摸鬍子,待摸了個空,有些尷尬地把手放下。
王融心不在焉地應了聲,眼角餘光四處逡巡。
等在人群里看到熟悉的身影,嘴角一彎,眼裏就有了笑意。
那廂“無敵”又問,“阿融覺得柳大人能找到法子么?”
王融大眼睛眨啊眨,並不正面回應。只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香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士。
她王融可不就為的豐厚的賞金動心,巴巴跑來解決問題了么。
“無敵”不曉得面前這個溫良的小姑娘,早就忍不住差人往隊伍裏頭排,看到底下蜂擁而至的人潮,未免有些心動。
但他絞盡腦汁不得其法,於是開始攛動小姑娘。
“阿融,你腦袋瓜靈活,幫我想想有什麼法子?”
因為他一席話,周圍不少人都豎起了耳朵。
王融無奈地看他一眼,攤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在“無敵”沮喪的目光中,一個藍袍青年一躍而上,朗聲道,“此次被唆使鬧事的民眾,大多長期在田地間勞作,手心積有厚繭。大人只要讓人檢查疑犯手掌,便可辨別真偽!”
話音剛落,底下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噓聲。
間或有人高聲起鬨,“快下來,快下來!這法子不奏效!你前頭有兩個同你用的是一種法子!”
青年聞言臉色一紅,羞赧地抱拳下場了。
“無敵”看在眼裏,有些感慨。
“我覺得這法子蠻好,怎麼就不奏效呢?”
王融向他比了比柳殊玉背後的兩列府兵,輕聲道,“拿慣了兵器的人,手心老繭也不薄。雖則位置有所差異,但這細微末節處,畢竟不能仔細辨別。”
長期握兵器的手虎口與指節處,繭較其他地方要來得厚。但農人當中也有常年握鋤頭的,這點細微的變化,肉眼辨識度蠻低。
拿這個標準去抓“賊人”,府衙大牢估計很快就人滿為患了。
“無敵”聞言瞭然地點點頭。看着小姑娘平靜的面容,突然有些感慨。
“你這看上去不聲不響的,原來心裏都清楚明白。真是少年可畏啊!”
被人這麼誇獎,即便厚臉皮如王融,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朝“無敵”拱了拱手,語氣無奈道,“吳大人這話我可不敢當。不過是些小計,當不得盛讚。”
“無敵”張張嘴,還想再說什麼,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喝彩。
循聲望去,原來這次向柳殊玉獻計的乃是一個美貌的小婦人。
在這之前上台的都是男性,綠葉當中添了一抹紅,自然是非常亮眼的。
小婦人身姿娉婷地走到柳殊玉面前,從懷裏掏出一個四方四正的布袋。
曼聲道,“此乃妾身夫家祖傳之物,傳言能去偽存真。妾斗膽問請大人讓疑犯將手伸入袋中,便可知辨人忠奸!”
相比較其他沒啥新意的點子,小婦人這個披着“玄幻”外衣的主意立馬引起了轟動。
“敢問這結果如何辨析?”柳殊玉聽得新奇,緊接着拋下一問。
小婦人不疾不徐地回稟,“傳言但凡為惡者,觸之手指皆黑,無辜者則沒甚變化。”
這說法更稀奇,底下交頭接耳的人更多了。
“無敵”伸長脖子往裏瞧,嘴裏還念念有詞。
“什麼東西這般神奇,竟能辨認忠奸?”
這個很神奇的東西其實並不稀罕,乃是尋常可得。
不過一方硯台罷了。
北宋著名科學家沈大大挺喜歡記筆記,他曾經收錄了一則有趣的斷案小故事。——“摸鐘辨盜”。
講的就是斷案的人拿神靈做筏子,讓疑犯去摸鐘,誆人說只要是犯案的竊賊觸摸鐘壁,鍾就會發出聲音。眾人依次去摸,最終疑犯暴露。
原來鐘上事先被塗了墨,無辜者坦然去摸,則勢必染上墨;而心虛的盜賊不敢觸壁,他的手反而是乾淨的。
由此,到底是誰作惡,顯而易見地就被識別出來了。
斷案的官員就是利用心理學巧妙地破案,與小婦人此舉有異曲同工之妙。
王融覺得這法子蠻巧,賊人心理素質不那麼好的,就會被套出來。
果然,不過一會,前來複命的府兵面露喜色,與柳殊玉耳語幾句。
未久,柳殊玉就起身宣佈結果。
“依着小婦人計策,揪出賊人三人!其姓名已報給地方司戶,很快便能出結果!”
言罷,人群爆發出響亮的歡呼。
對比之前上台人耗時耗力,一個疑犯沒抓住的結果,小婦人此舉已然是重大突破了。
柳殊玉本來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張榜的,沒想到還真能找到辦法。
驚喜之餘,也有幾分自得。
開場之前就有下屬同她說,怕檯子架太高,到時候無法收場。結果事實證明,她此舉不僅拿到結果,還順便狠刷了把人氣!
真是解氣!真是痛快!
她急着拿這事與江大大報備,於是示意屬下敲鐘,表明此次“活動”圓滿落幕。
槌子剛舉起來,有人撩撩袍角走到敲鐘人旁邊制止。
“怎麼就此收尾了呢!我這裏也有方法啊!大人不若讓我也試試?”
底下原本準備散去的人群看到新情況,又聚攏回來。
聽到那人的話,也跟着幫腔。
“是呀大人,反正也不差這一時片刻的,就讓他試試么!”
柳殊玉挨不過,且有了之前小婦人一事,對眼前人也多了幾分期待。
於是順勢而為,示意手下把鍾槌收起來。
“你有何方法,不如直說了罷。”
那人笑嘻嘻地沖她拱了拱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神神秘秘道,“小婦人家有去偽布袋,我家祖上也不甘人後,搜羅了個存真凈瓶!”
“只要往盆子裏滴上幾滴,由人對着盆子喊話,在洗手的時候,盆子自然能識別這話的真假!到時候奸人的手背着黑色,反之即白!”
一件新鮮事物出來,第一回大家都會覺得有趣,進而去深入了解一番;等第二回再出現,那就習以為常,並不以為奇。再有第三回,難保有人厭煩了。
以此類推,小婦人的“心理戰術”也是如此。
在當堂解釋了此中“原理”,民眾再看到類似計策就一點也不稱奇了。
所以無論台上人說得如何自信滿滿,台下人卻不怎麼買賬。
“這與之前那婦人的方法沒甚區別!快下台來!”有人起鬨道。
連原本有些期待的柳殊玉失望地擺擺手,暗示屬下可以敲鐘了。
那人苦笑着搖頭,口中堅持道,“請大人給草民一個機會!”
“大人便予他這個機會罷。”說話的不說別人,正是立在一旁的小婦人。
她款款欠身,語帶笑意道,“妾身也想看看這位小郎君到底能折騰出點什麼名堂!”
小婦人方才剛“立了一功”,柳殊玉對其好感倍增,得她此言,臉色緩和。
“既然小婦人替你求情,我便允你一試!”
台上那人恭敬地欠了欠身,將瓷瓶交予府兵,低聲囑咐了幾句。
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他閑適地回到檯子上站好。
場下屏氣凝神,隱隱綽綽聽到府衙里一聲接一聲的“我不是賊人!”,面面相覷,都有些忍俊不禁。
少頃,復命的府兵出來了。
“回稟大人,疑犯均已按方法凈手,無一人手背着黑!”
底下噓聲頓起,皆是罵那郎君不靠譜的。
柳殊玉眉頭一蹙,就欲呵斥那人。
府兵見狀,忙將小郎君私下的囑咐和盤托出。
“大人,小郎君叮囑我,待疑犯凈手后,務必注意其手心墨痕分佈位置。常年耕作者,起繭部位較為均勻,着色墨塊分佈也較為均勻。按照此法,屬下檢查了疑犯掌心,發現有三人掌心墨痕紋理與他人迥異,屬下已將人捉拿,等候大人發落!”
聞言,柳殊玉猛地站起,眼中神色幾番變化,最終歸於瞭然。
“我怎麼沒想到……”她低聲呢喃。
再抬起頭時,眼中光芒大盛。
“你這方法不錯!如果不是你,我險些就被這狡猾的賊人矇混過去了!”
得她盛讚,小郎君也不居功。
“全賴大人英明。不過以此法辨認並不一定準確,可能會有誤傷。還望大人比對戶籍,再行判決!”
其實不用他說,柳殊玉也不會草率地就將人定罪。
最穩妥的方法乃是聯動各州縣司戶,將這些疑犯的信息都核對一遍,再行甄別。
但一來,這工程量是有些大,管戶籍的不像現在“電子錄入”,動動鼠標,某人信息就都調出來了;二來就是按戶籍索人頭,出入可能較大。
前面有提到過,南唐對耕者的賦稅不輕,乃是按照人頭算稅收。再加上時不時徭役一番,底層百姓日子過得苦啊。
他們不想交這筆錢,奈何戶籍擺在那裏。怎麼辦呢
只能從原籍逃走,到另一個州縣討生活。
反正當時荒地那麼多,官方還沒有“賣地”的意識。也沒將這些土地登記在冊。流民自給自足,指不定比在原籍過得更快活。
就是黑戶口這點比較揪心,畢竟出入城,辦理官方手續等都是需要戶籍的。
但若是連生存都無法保障,誰還有閑情去管這些?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官方的戶籍有時候也沒多大用處。特別是對這些底層的耕者來說。
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柳殊玉方才另闢蹊徑,寄希望於“巧辨”。
其中道理她都懂,但這小郎君“功勞”在身,還能按捺浮躁,細心地再囑咐一番。她心裏就有些欣賞了。
於是爽快地差人拿來紙筆,大筆一揮就寫下了兩張五十倆的欠條。
一張給小郎君,另一張交給小婦人。
語氣豪爽道,“待日後來濮陽府衙取,官家是不會賴賬的!”
小郎君往落款那一看,果然寫的是濮陽府衙。
他笑眯眯地把欠條折好,應了聲好。
解決一樁心頭大事,柳殊玉心情極好。遇到看得順眼的人也會折節相交。
“柳某還不知閣下姓名,實在失禮!”
“在下德陽楊守誠,拜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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