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燭
青衣婢女輕輕咳了兩聲。
公主慢慢地睜開眼睛,渙散的瞳仁有了焦距,眼神也漸漸變得清亮起來。她抬眼望着她的駙馬,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眼裏,朦朧的水澤漸漸淡去,多了一點不可名狀的欣喜。
她看見他一身絳色錦袍,低頭輕撫她的鬢髮。
她看見自己一身深綠羅裳,寬大的裙裾垂落在床榻之下。
屋內的龍鳳紅燭在熾烈燃燒,桌上擺放着古樸精緻的杯盞,澄澈的酒液流淌在其中,在燭光下透着琥珀色的光華。這裏的每一處擺設都令她熟悉,她和他在這裏生活了整整三年的時間。
她握住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低聲喚道:“薛紹。”
他的手背分外溫暖,指腹上有着薄薄的劍繭。她記得自己無聊時總喜歡去摳他的繭子,最後總會被他在腦門上輕彈一記,然後繼續任由她恣意胡鬧。
薛紹、薛紹、薛紹……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似乎這樣做能夠令她感覺到心安。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她記得自己被皇帝鴆殺在家中,屋外是整齊森嚴的金吾衛。她記得他的屍骨已經寒了二十多年,每一個忌日都是她最難過也最痛苦的時節。她想他,瘋了一樣地想他。
可現如今,她一身新婦打扮,安安穩穩地倚在他懷裏。她感覺到他溫暖的肌膚,感覺到他的呼吸聲緩慢而綿長,她感覺到他在低頭看着她,目光溫和且安寧。
“公主、駙馬。”青衣婢女怯生生地說道,“該飲合巹酒了。”
她點點頭,執起酒杯,同他遙遙相對,慢慢將一杯酒飲盡。
酒入咽喉,有着不知名的醇香。
她含笑望着薛紹,眼中流淌着瑩瑩的光華。
不知這場婚禮是真還是夢。若是真,那她便是重活了一世;若是夢,那她寧可永遠不要醒來。
薛紹舉袖,一口飲盡杯中酒,將杯盞擱在托盤上。
他思忖片刻,慢慢地開口說道:“公主,臣請暫且告退,以宴賓客。”
方才在婚禮上鬧出了那樣大的亂子,還不知道會如何收場;女官既然要“如實”稟告天後,一場責難已經無可避免。還有剛剛派人去延請的兩位太醫,算算時間,也應該到府里了。這些雜亂的後續事宜,都需要他一一親手處理,免得日後被人提起,又要節外生枝。
眼下既然公主沒事,他自然應該着手去做了。
公主聞言,微微愣了一下,而後笑着說道:“你自便就是。”
她的聲音略低,似乎還帶着一點風寒未愈的沙啞。
薛紹向公主道了聲謝,又沖兩位婢女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等新婚駙馬一走,兩位青衣婢女便齊齊歡呼一聲,一左一右地跑到太平公主身邊,半是擔憂半是抱怨地說道:“公主方才可嚇壞我們了!您怎麼好端端的就、就……”
她們“就”了半天,也沒就出個什麼來,反倒被太平一左一右地彈了兩個暴栗。太平看着這兩位年輕了三十多歲的貼身大婢,心中感慨,低聲喚出了她們的名字:“海棠、芍藥。”她停了片刻,才又說道,“芍藥,去拿面鏡子過來。”
芍藥應了一聲,從妝奩里取出一面銅鏡,雙手捧着,遞給太平。太平接過銅鏡,看着鏡中年輕了數十年的面容,不禁有些感慨。她實在是沒想到,一杯殞命的鴆酒過後,她竟然回到了自己十五歲那年,剛剛嫁給薛紹的時候。
也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上天垂憐。
太平擱下銅鏡,想起二婢方才所說的“嚇壞”,不由多問了一句:“你們怎麼就被嚇壞了?”
她記得自己走過了一條長長的忘川,身邊滿是深深淺淺的緋紅色,秋日海棠大片大片的綻放,朦朦朧朧地聽見了長箭破空的聲音。她努力想要睜眼,卻半點也使不上力。等到有人服侍她躺下來,又低聲對她說了些話,她才慢慢地轉醒。
哪知一睜眼,便瞧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錦衣少年郎。
“公主您還不知道呢。”海棠搶過話頭,噼里啪啦地說道,“方才婚車一出大明宮,您突然就昏睡過去啦。我和芍藥還以為您今天早上被累着了,想要歇一歇,就沒有打擾,只想着到宣陽坊再叫醒您,可誰知……”
太平忽然感覺有些不妙,便追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駙馬扶着您過完了禮,又將您抱到了府里。女官姐姐直說要稟告天後呢……”
大婚失儀,稟告天後!
太平心中陡然一驚,想起方才薛紹離去前那副平靜的樣子,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支使道:“芍藥,你回一趟大明宮,對阿娘說,方才是我胡鬧,才惹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幸虧駙馬鎮定,又心思縝密,才沒有釀成大錯。”
“這……”芍藥愕然。
“快去。搶在所有人之前過去。”太平催促道。她得搶先將這件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不然照着阿娘的性子,薛紹少說也要挨一兩百杖。他此時不過是個未弱冠的少年,一百杖下來,哪裏還有命在?
芍藥躊躇片刻,又同海棠對望一眼,應聲去了。
太平盯着海棠,一字一字地說道:“將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地說給我聽,一件也不許遺漏。”她聲音略沉,一雙鳳眼不怒而威,淡淡一眼掃去,竟令海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海棠迅速收起了那副頑皮的笑容,正正經經地向公主述說今天所發生的的事情。她一面稟告,一面試探性地向公主問一些話。公主方才的眼神實在太過嚴厲——比宮中最嚴厲的天後還要威嚴,她禁不住有些疑心,公主是否被人掉了包。
可是她一番試探下來,卻又否定了自己的結論。
公主的言行舉止、神態儀容,都和先前一般無二,只是目光卻沉澱了許多,就像是突然多出了數十年的人生閱歷,早已經習慣了寵辱不驚。海棠一面暗自訝異,一面琢磨着是否還要繼續試探,忽然聽見公主對她說道:“取些溫水來,我要沐浴。”
“這……”海棠有些為難。
今日公主大婚,是必須要盛裝以待的。可公主一臉嫌棄地抹了一下面頰,似乎沾了什麼膩膩的東西,感覺到很不痛快。海棠低頭說了聲是,轉身出去喚人燒水——公主果然還是那副老樣子,任性嬌氣,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溫水很快就備下了,浴桶和澡豆也已經準備整齊。海棠親自挽起衣袖,替公主沐浴更衣。她細心地擦掉了公主面上的脂粉,又細心替她擦了一遍身子,發現公主還是原先那個公主,從頭到腳,一丁點變化都沒有,連身上那枚小小的硃砂痣都和原先一樣。
她大概,確實,是真正的太平公主?
剛才那一瞬間的異樣,或許僅僅是錯覺?
海棠一面思忖,一面細心地替公主梳攏好了長發,用一枚青玉簪子綰在腦後,又服侍她穿上一身深綠色的新衣,才出去喚僕婦進來收拾滿地狼籍。駙馬也不知道做什麼去了,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還等不到人。裡外的紅燭已經燃了小半支,屋裏屋外依舊如白晝一般亮堂。
公主一身碧色華裳,半倚半靠在床沿上,握着一側書卷在讀。
她白皙的頸上還沾着未乾的水珠,長長的烏髮垂瀉在身側,如同清晨初開的花瓣一樣嬌嫩。她動作很慢,似乎並不是在讀書,而是在耐心等待着什麼人。那雙威嚴的鳳眼半開半斂,細密的長睫毛排成兩把烏黑小扇,一下下沖刷着朦朧的燭光。
似乎……也並不怎麼嚇人。
海棠走上前去,低聲喚道:“公主。”
“嗯?”太平握着書卷,抬了一下眼。這回她目光柔和了許多,也微微帶了一點笑意。
“公主可要安歇?”海棠飛快地看了一下更漏,“戌時三刻了。”
戌時三刻了。
太平心中緊了一下,面上卻絲毫不顯,搖頭說道:“等。”
海棠輕輕應了聲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靠近太平耳旁,輕聲說道:“方才我路過東院,聽那裏的掌事娘子說,駙馬身邊的使女全都被遣散,一律換成了小廝。”
她輕輕挪了一下腳步,仔細看着太平的表情,慢慢說道:“河東薛氏倒很是識趣。”
太平手握書卷,怔怔地有些出神,似乎並未聽見海棠的話。直到片刻之後,她才低聲吩咐:“你明日就去找府上的管事,將駙馬身邊的人全都換回來。”
“換、換回來?!”海棠一驚非同小可,連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駙馬原先留在身邊的婢女,可不止三個兩個!要知道薛氏一門顯貴,家中奴婢部曲一概調.教得整整齊齊,無論是身邊洒掃的還是書房裏研墨的,都長得水蔥似的……”
“換回來。”太平又重複了一次。
“這、這……”海棠依舊瞠目結舌,這了半天,卻這不出個下文來。
太平橫了她一眼,面上頗有幾分不快。
海棠苦心勸道:“公主何必如此行事?既然薛家自己要做惡人,您不妨順水推舟,買了這個人情。再說駙馬身邊缺不了伺候的人。您要是放心不過,我可以親自調.教兩個信得過的奴婢送給駙馬。”天後吩咐她和芍藥作為陪嫁,可不是跟過來享福的。
太平搖搖頭,堅持道:“照我的話做。”
海棠臉色瞬間就差了起來。
這世上的男子大多喜歡收集美人,更喜歡有各式各樣的美人環繞在身邊,享盡齊人之福。駙馬雖然出身世家大族,一言一行大有君子之風,卻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早在公主出嫁之前,天後便已經一一叮囑過她和芍藥,要事事提點公主,萬不能教駙馬欺負了去。
可如今,公主卻……
大約是瞧見海棠臉色實在難看,太平想了想,又解釋了一句:“駙馬的眼光一向挑剔。尋常的長安美人,他從來都不會看在眼裏。你且安心,也讓阿娘安心。”
海棠脫口而出:“公主怎麼知道?!”
太平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目光變得愈發柔和。她同薛紹生活了將近十年,哪裏會不知道他的脾性。這個人不但眼光挑剔,連胃口都很挑剔。只不過平時隱忍慣了,又是一副溫文謙和的樣子,所以才將大部分人都好好地瞞了過去。
可他瞞不過他的妻子。
太平一頁頁地翻着書卷,沒留意到身邊的青衣女婢悄然退去,也沒留意到她的駙馬不知何時已經走進屋裏,眉眼間滿是疲憊的神色,一杯接一杯地坐在旁邊喝酒。直到一道淡淡的影子遮去了燭光,絳色袍角映入眼帘,太平才啊地一聲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薛紹?”
薛紹佇立在床邊,抬起手,抽去她發間的青玉簪。
墨色長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軟軟地滑進薛紹手心,又從他的指縫間滑落到枕上。太平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聲音有些啞:“薛紹,你回來了。”
不過短短六個字,她說得分外艱難。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次想要對他說這句話,可每次都是一場噩夢醒來,她睜眼望着滿眼的素白幔帳,淚水沾濕了枕邊的發。
“公主。”薛紹望着她,平靜地開口,“你似乎對我並不陌生。”
太平一怔。
“今日是我第二次見到公主。”薛紹神情依舊是淡淡的,不喜不怒,卻又溫文謙和,“我第一次見到您,是在承天門樓下,您一指指了我做駙馬。”
那一日陽光正好,他跟隨右武衛站在門樓下迎接天後。忽然人群中起了一些騷.動,有人輕輕推了他一把,沖他努嘴:“快看樓上。”
他抬眼望時,只瞧見一位鵝黃衣裙的少女站在門樓上,右手支頤,笑吟吟地看着他,正在對身側的天後說著什麼。天後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便命人去請聖人,降中旨,過三省太常寺,將他指為太平公主的駙馬。
直到聖旨被送往府中,他才知道那天門樓上的少女,竟是本朝最尊貴的那位公主。
後來公主下嫁,他前往迎親,半扶半抱着同公主成了禮。
再後來……再後來昏睡的公主忽然睜開了眼睛,怔怔地看了他許久,就像在看一位熟識的故人。
薛紹低下頭,將太平散落的鬢髮攏到耳後,聲音微微溫柔了一些:“公主早先,認識微臣?”
這番話如同兜頭一潑冷水,將太平滿心的歡喜和熱情澆了個乾乾淨淨。太平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笑容已經徹底淡去,激蕩的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側過頭,枕在他的手背上,低聲說道:“不,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你。”
這世上最悲涼的事,大約是我懷揣一世記憶而來,可你卻不認得我。
她慢慢將書冊捲成一卷,狠狠地揉,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酸澀。
薛紹被太平的話給弄糊塗了,順勢坐在床沿上,望着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卻不說話。太平丟開手中揉皺的書冊,執起他的手,輕輕吻了吻他帶繭的指腹,嘆息着說道:“薛紹,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們曾經經歷過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們曾經有過怎樣的誓約。
如今我於你,不過是一個見了兩面的陌生人。
她伸手解下羅帳,低垂着頭,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薛紹明顯感覺到了,臉上騰地燒了起來。他不過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雖然早已經從書里看過幾回,可若要真的……卻是頭一次。
他、他真的要……
薛紹忽然後悔剛才沒有多喝兩壺酒。
太平候了片刻,卻不見薛紹有動作,禁不住有些驚訝。她抬起頭,望了他片刻,指着外頭燃燒的紅燭說道:“新婚之夜,燭火是不能熄的。”
薛紹低咳一聲,心中愈發窘迫,面上卻絲毫不顯。
太平又靜靜地望了他片刻,終於抬手撫上他的眉際,低聲說道:“若是你累了,可不必拘泥於今夜。阿娘那裏,由我去說。”她記得他臨走時的匆忙,還有從婢女口中聽來的那場鬧劇。
薛紹略略鬆了口氣,又解下另一邊羅帳,低聲說道:“多謝公主。”
太平嘆息一聲果然是累了,便順勢踢開鞋子,自己往裏頭挪了挪,給他讓出一些空間來。更漏已經指向了亥時,他們不過略歇上三兩個時辰,就要起身去應付另一波人。太平煩亂地想着心事,不自覺地朝那邊多靠了一些,枕在了薛紹懷中。
她墨色的長發散落在他的雪白中衣上,熠熠的燭光籠罩下,像一幅寧謐雅緻的水墨畫。
薛紹睜開眼睛,低頭看着懷中的妻子,目光漸漸變得溫柔起來。
他想,公主似乎並不難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