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歡心漾

166.歡心漾

夏夷歡沒有再言語,他望向龍筱住着的院子,心一點一點沉入湖底。

離開那天,太陽升起龍筱卻還沒有出屋,夏夷歡在院子裏等了陣,終於邁開腳步走到門邊,指節輕敲低聲道:“龍筱,你走是不走?”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有人應答,夏夷歡咳了聲抬高嗓門,“龍筱,我可進來了。”

門咯吱推開,龍筱一身粉衫端坐在梳妝枱前,怔怔看着銅鏡里的自己,連有人到了自己身邊都沒有動一下。

夏夷歡端詳着已經梳洗妥當的龍筱——她盤着彎月雙髻,頸邊是一縷粉緞紮起的秀髮,圓圓的鼻頭不時抽動着,眸子晶亮彷彿可以滲出水來。

夏夷歡只聽說女人愛美,常為戴什麼首飾犯愁,可龍筱整日素凈清麗,髮髻上連個多餘的簪子都沒有,還能犯什麼愁?夏夷歡看向梳妝枱,只見檯子上只擺放着一支紅寶蝶簪。

“三小姐是手生了不會戴簪子了么?”夏夷歡低低笑了聲,“不戴就收起來,別落在了這裏。”

龍筱泄憤似的忽然揀起蝶簪,看也不看銅鏡直直扣進一邊的髮髻,對着銅鏡里夏夷歡高挺的身子道:“拿來。”

夏夷歡一向不會裝傻充愣,聽龍筱問起,從懷裏摸出白帕包裹着的另一隻紅寶蝶簪,托在掌心裏愛惜的凝望着,看了片刻,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的執起簪子,穩穩的扣進龍筱的髮髻,雙寶對映紅光,很是動人。

龍筱按住簪子,大眼閃爍着晶光像是要哭出來。

夏夷歡背過身道:“你快些收拾,漣城…還有的走,摸黑在林子過夜被野獸叼了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龍筱扭頭看他,可夏夷歡卻沒有轉身。

將軍府外,龍筱看見了排列整齊的夏族武士,為首的黑衣將軍不正是嚷着要自己命的昆鵬么?

龍筱咬唇道:“夏族要和梁國新帝交好,這樣大的陣勢送我回漣城?”

夏夷歡目光直視着深不可測的密林,冷冷道:“如果你願意留在我身邊,拔劍而起我也不會後悔。我是遵從你的意願讓你和沈煉相聚,並非是為了向他示好。龍筱,你太輕看我。”

龍筱為自己的失言露出愧意,低頭輕聲道:“那昆鵬…也去漣城?”

夏夷歡瞥了眼馬背上昆鵬強作鎮定的臉,執起馬鞭道:“他要去見那個二十年不得相見的女人,你的大姑姑,龍怡悠。”

——龍怡悠。

陽光照射在昆鵬兇悍堅韌的臉上,歲月像刀子一樣剮割着他二十載痛難回首的生命,他的眼睛從果決變作戾氣,他英雄的容貌化作猙獰的惡神,苦等着復仇的那天。復仇的機會像是再也不會到來,但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踏進離開多年的漣城,走進原本再也進不去的龍府,去見那個他刻骨銘心的女人。

昆鵬粗糲的掌心按住自己的額頭,他不知道二十年的折磨會把心上的女人變成什麼模樣,他更不知道龍怡悠還會不會記得自己。自己已經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豪傑,只是一個…滿腹仇恨只知廝殺見血的…蠻人。

——怡悠,我來了。

漣城

漣城外,龍戎率族人親出十里恭迎新帝沈煉。車簾拉起,一身金色龍袍的沈煉含笑走出馬車,他腰間繫着絹白色的玉帶,墜着墨玉龍首,顯出年輕帝王的桀驁姿態,他雖是帶着笑容,可那微笑里不見溫情,讓人看着還是不敢親近,心裏更是生出幾分畏懼來。

——“龍戎叩見皇上。”

龍戎單膝才觸到地面,沈煉已經伸手扶住了他有些發抖的手肘,沈煉低頭打量着今日的龍戎,不過一月未見,這個男人竟是變作一頭灰白色的頭髮,深目凹進了眼窩,眼角的皺紋也愈加深刻,像是蒼老了十歲不止。沈煉知道他一定是為冰窟之謎破解傷神,擔憂着龍家後頭叵測的命運。

——“龍城主不必拘禮,今日的龍府,榮光該更勝以往才對。”沈煉高聲道。

後頭的龍希亭聽沈煉這樣說,替自家懸着的心略微放下,剛要和大哥示意,卻見龍希風伸長了脖子朝馬車後頭尋着誰一般,龍希亭順着他的眼神看去,清風揚起掀開後頭馬車的車簾,一個白衣素服的女子露出白皙秀雅的容貌,看着龍希風的星眸滾落下兩行淚水。龍希風眼睛一紅,鼻子抽動着發出哽咽的聲響。

——“大哥?”龍希亭碰了碰他,“那個人我怎麼好像沒見過?是…大哥…她是先帝的昭陽公主么?”

龍希風沉默不語,龍希亭頓悟道:“我明白了,大哥…怪不得你會背棄先祖的誓言,背棄爹做那樣的事…昭陽公主,你是為了昭陽公主…”

龍希風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目不轉睛的看着終於來到自己身邊的昭陽,就算傾盡一切,他也心甘情願。

“大哥太自私。”龍希亭不甘道,“就算新帝許諾龍家更大的榮光又怎麼樣?大哥拿什麼臉面去見先祖?龍家只會成為世人的笑柄,生生世世都是苟且小人,都抬不起頭來。”

“先祖就不自私?”龍希風低喘着道,“我寧願浴血沙場,或是靠雙手起家,也不願坐享靠一個齷齪物件謀來的萬世富貴,碌碌無為,鬱鬱而終。”

“又有什麼區別?”龍希亭冷笑了聲,“大哥剛剛聽見了么?皇上許諾給龍家勝過以往的榮光,又是因為什麼?因為龍家背棄沐氏,轉投沈家。推翻一個齷齪,去換取另一個齷齪…大哥,你才是最自私的人,你傷了爹的心,也對不起龍家的列祖列宗。”

龍希風也沒有想過一向文弱順從的弟弟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他還想為自己分辯幾句,龍希亭已經轉過臉不去看他,龍希風低嘆了聲,又看向朝思暮想的昭陽。

龍府外,沈煉凝視着鑄金大門外的漢白玉龍首,栩栩如生似要破風躍起。沈煉看了許久,淡淡道:“還記得和辰世子第一次來龍府,這一對漢白玉龍首真是有蒼都皇權之風。聽說這是沐氏先祖皇帝讓御工坊給龍家特意打造的,可見皇恩浩蕩。”

龍戎有些老邁的身子微微一抖,弓着身子謙卑道:“這一對漢白玉龍首貴氣過重,實在不適合龍家,老夫看不順眼多時,早想挪了去…”龍戎抬頭令道:“來人,設法拖走這對龍首,要是太沉挪動不了…就砸了它…”

——“龍城主不覺得可惜?”沈煉自若笑道。

“不可惜。”龍戎擺着手,“老夫早就打算這樣做。”

人群後頭,春柳和烏雅攙扶着龍梨緩緩走着,烏雅是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龍府,見着這不輸帝王皇宮的氣概,心底也是嘖嘖稱奇。

正挽着長女龍櫻小聲說話的薛毓秀看見小姑子龍梨慵懶的模樣,鬆開手走近她,屈了屈膝道:“知道娘娘要回來,特意讓人收拾了座幽靜雅緻的別苑…”

——“大嫂太客氣了。”龍梨挑眉笑道,“不用叫什麼娘娘,不過一個前朝什麼都不是的妃子,難得大哥大嫂願意收留,該是我念着你們的好處才對。幽靜別苑?大嫂果然還和以前一樣賢惠懂事,知道我在蒼都就慣是幽靜,回到自己母家,也要守着這份幽靜…”

“姑姑…”龍櫻張口要為母親說些什麼。

龍梨鳳目幽幽掃過這個大侄女,龍櫻垂眉不再說話,薛毓秀按了按女兒的手背,仍是滿臉得體從容的笑容,“都是一家人,往後好好過日子就是。”

龍戎見沈煉笑而不語似乎在等着自己說些什麼,趕忙示意龍希風上前,龍希風會意點頭,走近沈煉低聲道:“皇上,夏族那頭傳來的消息,筱兒這兩日就要回來了。”

“大少爺有心。”沈煉眉宇歡愉,“還惦記着朕和筱兒的事。”

“老夫之前有罪,差點必死筱兒。”龍戎說著又要跪地,“多虧皇上和筱兒的深情感動上蒼,保住了筱兒的性命和皇上重聚,否則老夫真是萬死難恕。”

“若非因為筱兒,朕也不會有今天。”沈煉扶起龍戎,“龍城主,朕和你就快是一家人。”

龍戎不住的點着頭,哽咽的有些說不出話倆。龍梨冷眼看着兄長誠惶誠恐的模樣,鼻子低哼了聲。

——“這兩日…”沈煉低聲念着,“筱兒,朕一日都等不了了…”

密林里

這是一條熟悉的路,連不大認路的龍筱都已經熟悉起這條路。這條路上,夏夷歡抱着自己步步走過,草木雜生的小徑上似乎還留着他的腳印;龍筱彷彿聽見噠噠的馬蹄聲,夏夷歡彎腰採摘着一朵朵各色的野花,抬頭送到自己手邊,那蹙花真是不怎麼好看,可怎麼在他眼裏像是美過了天上的雲霞…

馬背上,龍筱記得自己說過:這該是自己最後一次走上這條路。到底哪次才會是真正的最後一次?

這次,又會不會是?

馬背顛簸,龍筱腰上的狼首木雕也跟着晃蕩着,夏夷歡摸向狼首,指肚輕輕摩挲着怒視的狼眼,像是自言自語道:“記着我這個夏大哥,日後他要是欺了你,就回來找我。”

——“夏大哥。”她的聲音像極了林子裏的百靈鳥。

——“額。”夏夷歡鬆開指肚,恍惚的應了聲。

“昆鵬逼你以血洗罪那次。”龍筱輕聲說著,“那匕首再深半寸你就必死無疑,你真的不怕死么?你是英雄,我知道你戰死沙場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我龍筱…哪裏值得你這樣。”

夏夷歡多想摸一摸龍筱柔滑溫熱的臉,把她按進自己的深懷再也不放開,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拉緊了馬韁,強撐着青松一樣挺拔的身體。自己是龍筱的鎧甲,永遠都是。

“夏大哥半生為別人活着。”夏夷歡晃着手裏的馬韁,竭力讓自己的話語平和低緩,“不過是想任性一次。你不也是這樣,龍女命運早已註定,偏偏你這個龍三要走自己的路,你,就不怕死么?”

——“我怕死。”龍筱低下頭,“但我更怕不能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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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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