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夜宴

155.夜宴

沐青辰站起身挺直脖子道:“你放心,端王府怎麼說也是皇親國戚,沈家的事包在我身上。”

沈煉注視着最後一個離台的戲子,眉峰凜冽,淺笑不語。

蒼都皇宮,軒轅殿。

宣離帝才下葬幾日,就算宮中設宴,也是肅穆低調的擺設,大殿鑄金門上墜着縷縷的白色麻布,映着漸暗的暮色很是落寞。受邀入宮的群臣也都是着黑白兩色的袍服,乍一看去都不像是赴宴,儼然一幅幅幾日前給宣離帝奔喪的模樣。

端坐在大殿正中的沐容若一襲絹白綉龍袍,腰間繫着盤龍紋的襟帶,發束鎏金冠,金冠當中的瑪瑙珠子襯得他面色有光,不但不像是剛剛喪父,反倒有幾分得志的喜氣。沐容若掠過大殿上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孔,唇角含笑卻竭力保持着淡定。

收到帖子的王侯眾臣已經來的七七八八,大殿上還空着幾個位子,其中兩張案桌間站着一個有些駝背的老內侍,手裏執着一盞鑲珠玉的鍍金酒壺,甚是扎眼。對面幾個大臣已經認出那個老內侍是宣離帝昔日的舊仆崔公公,對他微微頷首算是招呼。

宣離帝駕崩之時,這個老僕並不在他龍榻邊,主子殞命,這個伺候了他幾十年的內侍自然也要跟去守陵到死。崔公公是宮裏資歷最老的內侍,沐容若和瑛貴妃以宮廷事宜還未交代妥當為由,將他又留下些日子,說是等一切交代完畢再送去皇陵。在和玉修羅定下設夜宴這個辦法,沐容若便想到了這個老內侍的用處——給沈家父子執壺斟酒。

崔公公手裏的這個珠玉酒壺有一個神奇的構造,壺有兩膽,壺柄上的一個凸起連接着雙膽和壺嘴的活動機關,凸起按下,便是沐容若給沈煉父子準備的鳩酒,反之無恙,則是無毒的上好佳釀。

沐容若已經和崔公公說好,只要他輕敲三下自己的案桌,崔公公就會按下壺柄的凸起給沈家父子斟滿鳩酒,鳩毒狠辣,一盞下去必死無疑。沐容若不放心宮裏任何一個內侍婢女做這樣的大事,思前想後只有一人,他歷經浮沉見慣狠斗,也只有他在眾人跟前敢對一王一侯做這樣的事。這人,就是老僕崔公公。

崔公公跟在宣離帝身邊多年,與沈家父子也很是相熟,由他給這倆人斟酒也不會有人覺出異樣。沐容若要的就是這份穩妥,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襄王,驍武侯到。”

沐容若頓住思慮,桃花眼幽幽看向大殿門口——沈嘯天一身黑甲莊嚴坦蕩,不失大將本色,身旁的幼子沈煉身穿黑色裹身錦衣,腰束白帶傲立殿中,俊眉謙順中帶着果敢,略顯消瘦的臉頰更顯英俊冷冽。

“襄王,驍武侯,坐。”沐容若拂袖淺笑,看着如同忘了昔日和沈煉的過節。

已經入座的沐青辰見太子含笑,也為沈家微微吁出一口氣,對着沈煉挑了挑眉,豎起了大拇指。

——“崔公公?”沈煉見着座位邊執酒的崔公公,有些意料之外的吃驚,“我還以為你也去了皇陵,想不到…”

崔公公滿是紋路的臉皺了皺,低頭道:“老奴也想早些去皇陵陪着先帝,宮裏還有些內務沒有交辦妥當,也沒有人比老奴更了解其中,太子殿下便留老奴多待幾日,過陣子還是要往皇陵去的。”

沈煉頷首道:“崔公公鞠躬盡瘁幾十年,沈煉也常常念着你的提點。聽說皇陵寒冷,你年紀大了,走時別忘了去太醫院求些藥材帶着。我娘會調製些暖身的葯膳,回去我問她要幾個方子帶給公公。”

崔公公身子一抖,顫聲道:“多謝…多謝侯爺。”

沈煉揮開衣襟端坐下,拾起個果子剝開皮,扳做幾瓣卻也不入口,悠悠的像是等着什麼。

沐容若不動聲色的看着剝着果子甚是自若的沈煉,自打他知道沈煉是自己的弟弟,他就越發覺得沈煉長的很像沐家的男子,沈煉的眉眼和沐容若有幾分相似,只是沐容若陰柔俊美,沈煉更多了些男子的英氣俊朗,將門長大也比深宮出生的沐容若多了許多果決瀟洒。

——父皇覺得虧欠你們母子許多,居然想到把皇位傳給你。沐容若心底咬牙嘆着,父皇以為是寵你,卻是害你了,沈煉,別怪兄弟狠心,你今天是一定活不成了。

沐容若見諸臣已經到齊,舉起酒盞道:“父皇走的倉促,留下江山給本宮這個兒子,大燕還要仰仗諸位肱骨重臣,本宮先干為敬。”

——“臣惶恐。”

崔公公小心翼翼的給沈煉的酒盞倒上美酒,沈煉揚唇淡笑,低語了聲“多謝公公。”崔公公手腕一抖,濺出幾滴酒水來,趕忙用袖子擦了擦退到一旁。

沈煉揮袖舉起面前的酒盞,沖沐容若坦蕩舉起,仰頭一飲而盡。沐容若捋袖掩唇也悠悠喝下,桃花眼掃過喝乾酒水的眾人,對着沈煉微微一笑。

——“聽說。”沐容若看向端王府沐青辰父子,“皇叔和辰世子還給本宮明日登基準備了大禮?說是要給大典錦上添花,可有這回事?”

端王沐文睿側眼瞥了瞥沐青辰,沐青辰起身對沐容若抱拳鞠了一躬,“大禮倒也算不上,不過是臣子的一片心意。臣這幾天走遍了蒼都的戲院,給殿下精心選了出大戲,太子久居宮裏,看的多是唱爛了的戲板,臣這一齣戲精緻生動,太子肯定喜歡。”

——“本宮最喜歡看戲。”沐容若擊掌道,“辰世子有心了,不愧是自家人,總能想到本宮的心坎里。傳戲班上來,給大家演一出。”

沐青辰重擊掌心三下,軒轅殿外候着的戲班一個個走了進來,齊齊跪在了大殿上。端王爺見這些戲子眉眼秀麗妝容得體,戲服也精緻貴氣,也算是上得了檯面,心裏略微鬆了口氣,湊近兒子低聲道:“真是你想的主意?這幫戲子靠得住么?”

沐青辰滿是自信道:“當然可靠,兒子一家家尋了許久,父王放心。”

端王爺知道自己兒子老實膽小,一貫都是循規蹈矩行事,居然能想到給沐容若送份大禮,莫非真是娶妻之後長進了不少?端王爺正有些犯疑,又見沐容若看着這幫戲子很是期待滿意的模樣,便也不再多想,直了直背等着大戲上演。

“這齣戲,你也有份吧?”沈嘯天身姿不動對沈煉低沉道。

沈煉咬下口果子,蜜水四濺很是美味,“不過是給辰世子指點一二,爹看的認真些,我還從沒有看過這麼有意思的大戲。”

——戲中女主是個嬌美清麗的紅衣少女,眼波流轉勾着沐容若的黑目,沐容若定睛看去,只覺得這個少女有些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裏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

“這個女戲子可是花了大工夫才找來。”沐青辰和端王小聲道,“沈煉說戲魂就在她身上,父王覺得如何?”

端王爺撫須點頭道:“美而不艷,出塵脫俗,選的好,選的好。”

這齣戲不難看懂——少女芳心暗許一個英俊男子,二人你儂我儂讓人羨慕,可就要大婚之時,少女的父親與她徹夜長談了什麼,少女落淚整夜,次日委身男主,又與男子揮淚訣別…男子一步三回頭,卻再也不見心愛的女人。少女的父親忽然出現,匕首寒光驚現,刺進了男子的心口…

沐青辰看的出神,低呼道:“死了?怎麼就殺了他?”

端王爺瞪了眼莽撞的兒子,沐青辰趕忙捂住嘴,可眉間還是震驚不解的模樣。沐容若篤定的看着戲中所演,可一眨不眨的眼睛已經泄露了他的入迷,他像是也好奇戲中的故事,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最後的結局。

少女換上了綉着霓凰的綉袍,鳳冠霞帔變作美艷動人傾世新娘,但微腫的眼圈卻昭示了她的委屈悲傷,台下幾個臣子也竊竊交談着,像是也為戲中人坎坷的命運唏噓動容一般。

少女要嫁的夫君從幕後步步走來,雖然是男兒的裝扮,但這妝容卻有些奇怪。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在燕國當紅的戲板里,演男人的戲子都要黏上鬍鬚,可少女的夫君卻唇角乾淨,連一根鬍子也看不見。

沐青辰只顧着看戲沒有留意許多,端王爺捻須蹙眉覺察出了不妥,可再看這幫戲子嫻熟老練,明明是老戲骨,怎麼會犯這樣的差錯?難道是有人故意為之?端王爺瞥向兒子,沐青辰一向心思簡單,不會是他的所為。難道是…

端王爺幽幽看向對面的沈煉,沈煉神色輕鬆,眉間竟也是看不出異樣來。端王爺隱隱覺得這齣戲不簡單,但心思如自己也是費解的很。端王爺可以肯定,這齣戲絕不是自己兒子所想,而是…沈煉所為。

太子登基在即,沈煉意圖何在?居然還是打着端王府辰世子的名號…端王爺脊梁骨陣陣發冷,老辣的身子也禁不住抖了抖——要真是發生什麼,就憑剛剛沐青辰幾句話,端王府上下已經是逃不掉的干係…該怎麼做,該怎麼做?

本該小心伺候着的崔公公也看的有些出神,其餘伺酒的宮人都低着頭動也不動,崔公公卻鬼使神差的抬起半邊臉,凹陷的雙目死死盯着那個沒有鬍鬚的男子,愣了些許忽然露出驚恐之色。自己五歲入宮凈身,活到五十歲也是沒有長過一根鬍鬚。太監,只有凈身失了寶貝的太監才會這樣…戲中少女的夫君,是個太監!

——少女腹部隆起儼然是有了身孕,卻日日以淚洗面看起來很不快活,夫君徘徊在她的屋外面容沉重,卻沒有踏進屋門一步…臨盆之日,少女艱難的產下一個孩子…父親和夫君在屋外竊竊密謀,面無表情的父親大步走進產房,冷酷的奪走新生的孩子,少女哭喊着跪倒在父親腳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帶走。

沐青辰眼眶有些發紅,他有些不明白沈煉為什麼要給太子挑一出這樣的戲,太子登基是喜事,看出悲劇做什麼,戲是好看,可卻和本該有的氣氛不搭。也不知道太子看了會不會覺得堵心,沈煉啊沈煉,你可別害了自己才好。

——面容冷漠的宮人給卧榻的少女端來一碗湯藥,少女注視着黑色的葯汁良久,兩行清淚緩緩落下,終於仰頭喝下藥汁,不久便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沐容若死死看着戲中少女的臉,他終於想起了那張臉——漣城龍府那個暗夜裏深藏的祠堂,夜風竄進吹起了半邊掩絹的白紗,畫中女人有一張和她酷似的臉:黛眉細彎,杏眼俏麗,有着傾世的美貌和雍容的貴態。是她…沐容若記起了那個名字——蝶妃,龍小蝶。

戲子有一張可以任意雕琢的臉,卻故意化妝得酷似龍小蝶,就是為了讓自己認出。龍小蝶,世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這個死了數百年的女人,自己卻偏偏見過,在龍家神秘的祠堂里,那個只供奉着一個女人的祠堂,一個嫁給皇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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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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