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情兩難

149.情兩難

“算了,算了…我們母子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要,算了…什麼都算了吧。”

宣離帝重重按下食指,用咬牙擠出的血水在袍布上疾書幾行,艱難落下最後一筆,終於筋疲力盡的癱軟在花銀的懷裏,眼睛裏光彩盡失,瞳孔漸漸渙散…“淑貴妃,龍櫻,漣城龍氏嫡長女,朕血立的遺詔…龍女為證…龍氏子孫…皆順新君…”

——“臣妾龍櫻…遵旨。”龍櫻跪地埋下頭。

花銀沒有看血染的詔書一眼,只是懷抱着宣離帝哀聲低哭,宣離帝緩緩張開枯唇,嘴角竟是快活的笑了出來,“我留不住銀兒…只…盼…銀兒一生無憂…就…就好…”

宣離帝一口長氣吐出,頭一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皇上…”龍櫻伏着龍榻哀慟哭喊着。

門邊的小舞聽到屋外有些動靜,趕忙道:“娘娘,您今天胃口不錯呢,嬤嬤總算不會責怪奴婢無能了,那…奴婢先行退下?”

龍櫻扯了把花銀的手臂,“沈夫人,再耽誤外頭的侍衛要起疑心了,你收好皇上的詔書,趕緊離開。”

花銀怔怔摟着宣離帝冷卻的身子,僵硬的猶如一尊雕像。龍櫻是清醒的,起身拽開花銀單薄的身體,又急促的把碗盅收回八寶匣子,想了想又把宣離帝血寫的遺詔也塞進了匣子裏。龍櫻把花銀推到小舞身旁,低聲囑咐道:“小舞你聽好,朱雀門關閉前一定要把沈夫人送回襄王府,你親自送回,絕不能閃失。”

——“小舞知道。”

屋門推開,花銀最後看了眼龍榻上已經咽氣的宣離帝,咬緊下唇邁過了門檻。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宣離帝的寢宮傳來悲慟的哀哭,一聲高過一聲響徹了蒼都的夜空——

“皇上歿了…!”“皇上歿了!”

蒼都,襄王府

戌時將至,見花銀入宮還沒有回來,沈嘯天已經猜到妻子一定是想設法見宣離帝一面,這個隱忍內斂的男人深眉緊鎖,對着空曠的院子短嘆長嗟,沈追幾次經過見父親都是同樣的姿態,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問出聲。

府門打開,花銀才邁進家中已經倚着牆軟軟倒地,沈嘯天抱起心愛的妻子,還沒開口花銀已經哽咽哭出來,扯着丈夫的領口低低道:“他…死了…”

——“皇上駕崩了…”沈嘯天剛毅的身子猛的頓住。

王府書房裏,案桌上攤放着宣離帝臨終時咬破手指用血寫成的遺詔,沈嘯天凝視許久,大手忽的把遺詔擰作一團,另一隻手拔起燃着的蠟燭,眼瞅着就要燒着那塊袍布,花銀大哭着撲向沈嘯天執着蠟燭的手臂,沈嘯天手一松,蠟燭墜地熄滅,只剩下幾縷黑煙…

——“要這個做什麼?”沈嘯天一腳踩碎蠟燭,仰頭吼道,“煉兒是我的兒子,哪裏稀罕他的東西,我沈嘯天不稀罕。”沈嘯天怒視花銀,他從沒有這樣暴怒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你聽着,我不稀罕,我的兒子也絕不會稀罕!”

花銀護住遺詔藏在身後,泣聲道:“他彌留之際咬指立詔,你身為臣子哪有毀了詔書的道理,就當…他不是因為我…只是為了大燕的江山…”

——“荒謬。”沈嘯天露出嘲諷唏噓之色,“他有五個兒子,覬覦我的兒子做什麼?太子已經冊立了十多年,要真是為了大燕的江山,臨終易儲才是禍亂朝政。遺詔的事只有你和淑貴妃知道,我毀了遺詔,淑貴妃是龍家出身,知曉大義,應該知道國家安穩的道理,她一定會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煉兒文韜武略,哪裏都勝過沐容若許多,何況太子妒恨沈家,太子登基…一定不會放過煉兒。皇上尚且知道保住煉兒和沈家,你…”花銀低下聲音,“你怕的不是易儲禍亂…你是怕天下人知道煉兒的身世…自此襄王臉面盡失…”

沈嘯天沉默着滄然淚下,花銀幾十年都沒有見他這副模樣,慌忙搖晃着他魁梧的身軀,哭聲道:“我胡亂說的…王爺…王爺…”

沈嘯天哀聲大嘆,炯目凝視着被花銀緊緊攥着的遺詔,沙聲道:“煉兒生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失了男子最要緊的臉面。我沈嘯天深愛的女人,卻日日被另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放在心尖上…沈家所有的榮寵富貴,我沈嘯天一身的功名利祿,都是靠着他對這個女人難以忘懷的情愛和一生一世的愧疚…他時常進出沈家,名為君臣來往,還不是為了見你一面…府中下人聰敏,人人看透不說透,卻不代表他們都是傻子,追兒七八歲時就曾經問我這個爹——皇上每每來咱們家,為什麼都喜歡逗弄弟弟,卻很少看一眼我這個哥哥?”

花銀再難抑制的痛哭出聲,緩緩跪在丈夫腳邊。

“我這個做爹的只有告訴他,煉兒聰慧,皇上當然喜歡。追兒懂事,自長大后就再沒有多問一句,但他是不是就真的什麼也覺察不到?”沈嘯天自嘲低笑,“一切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罷了。事到如今,我還用怕什麼天下人恥笑,我已經笑了自己二十幾年,還用怕被旁人嘲笑?真到那時,我是天子養父,誰又敢笑我半句?銀兒,你小看了你的夫君。”

——“銀兒知錯。”花銀抱住了丈夫抽泣道,“銀兒知錯…”

沈嘯天緩緩抽出花銀手裏的遺詔,攤放在手心低頭看去,“恢復沐姓…?煉兒在沈家長大,自小由我親自教養,他說改姓就改姓?這是要撿個便宜做爹不成?我沈嘯天窩囊半生,絕不會輸了自己心愛的兒子,拿天下來補償,我也不稀罕。”

沈嘯天一貫是穩妥謹慎的順從模樣,花銀在他身邊那麼久,只當他的銳氣早已經被皇權磨平,今天見自己熟悉的丈夫像是變了一個人,花銀驚訝之餘也是感動不已,花銀抬頭看着高大英挺的丈夫,止住哭聲道:“煉兒自小你就嚴苛待他,我還以為…以為…”

“以為什麼?”沈嘯天扶起跪在自己腳下的妻子,愛憐的抹去她滿臉的淚水,“以為我盼着他奮發進取,一朝奪了沐家的東西?你錯了。從他出身之日起,我就當他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天賦高,性子頑劣,有這樣的兒子哪個當爹的還不是一樣?他不思進取整日晃蕩,我擔心他誤了天賦蹉跎一生;他上進心起來奮發努力,我自然怕他鋒芒太露落了旁人的紅眼…做爹的只想他平平安安,能小有所成固然最好,要是沒有,那就和追兒一樣做個平庸之人吧。”

——“真是我想多了…”花銀搖着頭道,“是我太在意煉兒的出生,才覺得怎麼看你都待他不同…像是另有所想一般…怪我…怪我…”

沈嘯天摟住妻子的肩膀,他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清醒,清醒的想把所有話都和心愛的人一一吐出,這是他們夫妻二十年的心結,他們竭力迴避着這個死結,直到今天。

——“我知道你恨他,恨他背棄對你的誓言把你指給別人,你該是有些不甘心的。龍女顯赫神秘,皇上不得不娶。你鼓勵煉兒和龍筱一起…便是暗示予他,他有着不輸沐氏子弟的尊貴,當年你得不到的,想讓煉兒一一擁有…我看得出…但我不怪你…”

——“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

沈嘯天頂住花銀的額頭,低聲道:“我什麼都知道,但我什麼都不能說,你自小就犟的要命,很多事得你自己想通才行吶。”

花銀伏在丈夫肩上又哭了陣,忽的抬起頭擔憂道:“可是…太子和煉兒不和已久,上回北國又想出毒計謀害你們…太子登基,怕是不會善待沈家。”

“我已經想好。”沈嘯天胸有成竹道,“太子登基后,我就上奏賜官離京,帶着你和兩個兒子一起,放掉蒼都的一切,我們回老家去,好不好?新君登基,對朝中重臣一時絕不會動作,我們沈家父子辭官他一定求之不得,定是會順水推舟放我們全家離開。”

“怕是太難…”花銀擔憂道,“之前皇上已經秘密立下詔書易儲於煉兒,他昏迷的時候誤把瑛貴妃當成了我,詔書的內容瑛貴妃母子已經知道,瑛貴妃悲憤之下當著皇上的面撕毀詔書…他們母子已經知道煉兒是沐家的子嗣…又知道皇上已經起了廢太子的心思…他倆心狠手辣,就算毀了詔書,可為保萬無一失,應該還是不會留煉兒在世上。”

——“所以更要快。”沈嘯天按了按花銀的肩膀撫慰道,“國喪在即,太子為安撫朝臣子民該是不會輕舉妄動,國喪期間我就會和太子談及辭官的事,你悄悄把家裏打點妥當,等煉兒從漣城回來…”沈嘯天環顧着熟悉的書房物件,低下聲音,“我們就離開蒼都。”

“你真的捨得?”花銀含淚看着丈夫果決的眼睛,“你為大燕殫精竭力,一夜之間你真的什麼都不要?”

沈嘯天捋起妻子耳邊散落下的髮絲,隱約見着黑髮里夾雜着几絲白色,溫聲憐愛道:“當年我奪了武狀元得了縣令的舉薦進宮做侍衛,也不過是想離你近些,看着你這個毛躁犟氣的丫頭,等着你到了年紀一起出宮,回老家置地成婚。如今你就在我身邊,去哪裏,有沒有什麼根本不重要。我只恨自己沒有早些不顧一切的帶你走,只希望這個決定還不算晚。”

見花銀才忍住的淚又哽咽着落下,沈嘯天知道她已經釋然了和宣離帝的恩怨,拖着她的手走近燃着的蠟燭,注視着晃動的火苗道:“燒了這個遺詔,沈家和朝廷就沒有瓜葛了。”

——“等等。”

見燃動的火苗烤糊了袍服的絲線,花銀又是伸手拉住了丈夫的手腕,“沈家可以不覬覦任何東西,但卻不能不為自己做一點打算。我不放心瑛貴妃母子…遺詔留在我們身邊,要是他們還是起了殺心,咱們留着也可以做自保…”

沈嘯天垂下手腕,若有所思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還是我魯莽了。既然我們夫婦已經有了決定,遺詔藏在我們身邊也無妨。”

沈嘯天見花銀眉間仍有些憂色,捏住她的手心道:“你…是怕煉兒不肯離開?”

花銀先是搖頭,躊躇着又點頭道:“龍筱自盡和沐容若有扯不清的關係,我怕煉兒放不下…”

沈嘯天安撫道:“人家太子就要登基稱帝,他一個驍武侯還能和天子論仇?煉兒雖然難馴,卻是個聰明人,以卵擊石的道理他懂。沒有皇上縱着他,他哪裏還是什麼小霸王?你多慮了。”

——“但願吧…”花銀嘴上說著,心裏卻實在難以有多少把握。

眼看子時都到了書房的燭火還是亮着,沈追不禁多看了幾眼,見屋裏爹和娘的人影像是在小聲商議什麼,心裏隱隱有些不安的忐忑。沈追幽幽走在熟悉的小徑上,宣離帝驟然駕崩,也不知道沈家的榮寵在沐容若手上還能維持到什麼時候…

不求富貴,但求安穩吧。沈追低聲自語着往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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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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