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事難料
從南苑城到東域的這一路,是弒天二十多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儘管山高路陡,但有雪凌霏相伴,長夜裏,他不再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覺;也不再懼怕午夜夢回,四下一片死寂,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仍然活着或者已經死去……因為,他的懷中有她均勻的呼吸,淺淺的笑意和醉人的芬芳……白晝中,他也不再需要依靠不停地做事,一刻不讓自己閑着而忘掉寂寞和孤獨……因為,他可以牽她的手,可以與她耳語,可以擁抱她,看她笑,看她跑,看她走,看她故意的假裝生氣,享受她的撒嬌,甚至可以突然偷吻她……愛情,真的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弒天此前從未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個幽默風趣的男人,原來自己也有那麼多話想傾訴,原來自己也會那麼溫柔……弒天感到自己從未如此踏實,如此幸福。
而對於雪凌霏來說,這一路,也是她二十多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長夜裏,她不再需要濃妝艷抹,去逢迎一個個陌生男人的輕浮;她不再會由於一隻只陌生的手的貪婪撫弄而驚醒……因為,她有他安全的臂彎和體貼的擁抱,即便被噩夢驚醒,他溫柔的安慰也很快就能令她平靜下來,繼續甜蜜的睡夢……白晝中,她不會再枯坐雕欄玉砌的籠中呆望着格窗外的風景,從黃鸝翠柳到霜雪壓枝,一看,便是一個春秋;她不會再在陽光灑落身上時感覺自己卑猥陰暗……因為,他是一道流動的風景,而她也是這風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享受着與他牽手走過崎嶇小路時的相依為命,享受着與他互訴衷腸的心心相印,享受着他突然偷吻時的臉紅心跳……愛情,真的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雪凌霏此前從未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個天真爛漫的女人,原來自己也有那麼多話想傾訴,原來自己也會那麼專情……雪凌霏感到自己從未如此踏實,如此幸福。
其實,愛情,同時改變了兩個人,改變了兩個人的心。
冬天已經過去,春天的腳步已翩翩而至,山中處處生機,草長鶯飛,百花綻放,小溪潺潺,層巒疊翠。即使山雨忽來,一雙戀人伴侶通身濕透,好不容易找到巉岩避雨之所,緊緊相擁,忘情深吻,竟也溫馨滿足。雨過天晴,碧空如洗,雀兒啁啾,請芬漫溢,是人面還是桃花?是笑靨或是暖陽?是深情回眸還是空谷梵音?醉者為何?醉者自知。
人間四月天,醉人是濃情。
站在山巔,東域城已遙遙在望,甚至已經能夠依稀看清東域城城主規模宏大的宅邸。
雪凌霏偎在弒天身邊,心下忽生惆悵,“天哥,江湖,終歸是個紛亂的所在,我真想就在這山中隱居,不再過問世事……”
弒天環起雙臂將雪凌霏攏在懷中,真誠地望着她的眼睛,溫柔地說道:“菲兒,雪大哥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兄弟,我發誓要為他找出兇手。了卻這樁心事之後,就算赴湯蹈火,我也要永遠跟着你,一輩子,決不放手!”
雪凌霏將臉埋在弒天的胸前,淚水如決堤般湧出。
一個人,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但卻不能說的時候,最好的方法或許就是痛哭一場。也許,咸澀的淚水就像咸澀的心事,淚流出去了,心事也會默默地隨之流出。
弒天這次來得實在不巧,門童聽弒天說了來意,連門貼都沒看就懶懶地說:“我家主人近日染疾,不見外客。”
弒天只得悻悻而回。
在客棧吃飯時,雪凌霏明白弒天的心事,十分乖巧地斂聲一旁。兩人在東域城的第一頓飯吃得頗為沉悶。
正吃了一半,兩個背着藥箱的男人走進了客棧,選了弒天和雪凌霏前面的那張桌子坐下,點完菜,兩人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
聽着聽着,弒天便被他們的談話吸引了。
“東域城城主夫人那樣的腿疾倒也罕見。”
“是啊,紅顏薄命,竟患如此惡疾。”
“依兄台之見,此疾該如何治本?”
“只怕是不斷不行了。”
“啊?!”
“病已入骨髓,不斷恐怕性命不保……”
弒天靈機一動,自己跟着老劉也學過些跌打損傷的醫理醫方,何不冒醫生之名再去碰碰運氣?
晌午過後正是人乏易倦的時候。慕容府的門童在春日的陽光中不禁打起盹來。
“小哥,討碗水喝。”
門童徒地驚醒,眼前是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山羊鬍,中等身材,有些瘦削,一身粗布衣服,腳穿滿是塵土的千層底布鞋,身背烏木藥箱和一個大竹簍。原來是個雲遊醫師。
東域城城主慕容戰天素來以樂善好施,愛民如子聞名,亦要求下人不得輕侮乞者,對雲遊僧侶、異客更是必須恭敬奉上齋食。
門童轉進去捧出一碗水來。雲遊醫師接過道了謝,在台階上坐下一邊歇腳,一邊喝水。
門童閑得無聊,正好有這見多識廣的雲遊醫師在眼前,於是便攀談起來。
“先生看來是走了很遠的路?”門童閑聊道。
“是啊,老夫是北海人氏,因為東域多山,產奇葯,故尋訪至此。”醫師一撫長須,微微笑道。
“不知先生專精哪科?”門童有些崇拜地看着醫師。
“呵呵,不敢妄稱專精,在下只對跌打損傷,四肢外科有些心得。”醫師謙遜地回道。
門童笑道:“近日,我總覺得腰部疼痛難耐,不知何故,勞先生診診。”
雲遊醫師含笑點頭,站起身來先達了脈,在門童腰部按摸了幾下,並不將手拿開,只說:“小哥請向前彎腰。”
門童只稍稍彎了下腰便喊疼。
“小哥彎腰時是否腿上也痛?”醫師問道。
“恩,左腿疼。”門童點了點頭。
雲遊醫師捋了捋鬍鬚,“小哥腰上有恙,想必之前干過重活。”
門童連連點頭,“三個月前,蘇府舍粥,我去倉房幫忙扛米,當時感覺閃了下腰,不想不僅久久不愈,反而愈演愈烈,現在連桶水都提不得,手上一拿重物,腰就疼得死人。”
“小哥此恙不與普通閃腰相同,實是傷了骨間軟墊。”醫師正色道。
門童的神情緊張起來,“那可如何是好?”
“不妨,只要不再累腰,卧硬板床休息,輔以推拿按摩,並按我教你的體操日日於硬板之上勤練三百次,百日後定有好轉。”
雲遊醫師教門童仰卧地上,雙腿屈起,分開等肩距離,雙臂平放身體兩側,以頭肩力量收臀挺腰,將背部抬起懸空,然後放下,復再抬起。
門童甚是感激,連連道謝,然後嘆道,“先生真是高人。我家女主人罹患腿疾多年,看了無數名醫仍不能治癒……”
雲遊醫師拈鬚微笑,“小可不才,願儘力效勞。”
“先生請稍候,待我進去通稟一聲。”門童高興地一溜煙地跑進了慕容府。
不一會兒,門童領着個衣着鮮亮的標緻丫鬟走了出來。
“先生請!”
雲遊醫師跟着丫鬟邁進了慕容府大門。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微笑。
不錯,這個雲遊醫師正是弒天喬裝。
轉過幾曲迴廊,尚未進入慕容府正房內室,弒天已聞到陣陣幽香撲鼻而來。
步入一道月形拱門,便有一陣令人舒適的熱浪襲來。弒天驚呆了!這哪是一個房間?這分明是仙境洞天!
他的四周全是密密層層的綠葉,綠葉之間開放着點點大小如孩童握拳、絨球般可愛的花朵,紅若丹蔻,粉若桃花,白若霜雪,幽香沁人心脾。有若碗口粗的花樹相互纏繞,一如情人溫存難分難捨。
合歡樹,盡纏綿,合歡花,開年年。
只是,人呢?
人是否也能消得相思,攜手相老?
閨中有花,年年花開花相似,身邊有人,歲歲年年人不同。
多情,無情,誰能說得清楚?分得清楚?
情最傷人,人卻做不到無情。
“有勞先生了。”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在弒天耳邊響起。
弒天方從滿目合歡花樹的景緻中醒過神來。
兩名丫鬟輕輕將一簾淺綠色的紗幔自兩邊分開。弒天眼前出現了一個半躺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錦緞輕紗中消瘦得駭人的女人。
要說她是女人或者人,實在是有些勉強,若說她是一具活骷髏可能更為貼切。
她依在一個很大的深綠色錦緞靠枕上,那靠枕承托着她,居然只有輕微的凹陷。她穿着層層繁複華貴的淺綠色絲帛長裙,但柔軟的絲帛只能更加突出她的形銷骨立,顯得她突起的肩峰是如此突兀地支撐着衣服。弒天不敢看她的手,那隻手的膚色已經病態地發黑,瘦得筋脈畢現,宛如崑崙凹凸不平的山地。
她的臉隱藏在一幅深綠色的紗網後面。
“夫人,在下需要先看一下舌象。”弒天有模有樣地說道。
紗網微微捲起了一點,她的舌質絳而有瘀斑,舌苔白膩,一看便是惡疾。
弒天鼓足勇氣才伸手搭上她只有一層毫無彈性的皮膚的手腕。脈象弦數。她已是病入膏肓之人。
“不知夫人可否容在下親睹病患之處?”弒天道。
她微微點頭,一名丫鬟上前將她的長裙稍稍掀起一角。
那是她的左腿。那條腿皮膚微微發紅,擠擠挨挨遍佈腫塊,有的大小如蠶豆,有的大小如雞蛋。
“夫人又何異感?”弒天大吃一驚。
“二十四年前,我的左腿上開始長出腫塊,剛開始並無痛感,幾年中慢慢出現間斷鈍痛,后逐漸加重為持續疼痛。疼痛有如針刺、刀割、火燒、鑽痛,夜間更重。”她說得很慢,彷彿每說完一個字,都要重新集聚力量。
弒天心裏明白,她患的是絕症,疼痛初起時若毅然截去左腿,可能尚存一線生機,但延誤至今,即使華佗再世恐怕也難以回天。
但弒天此行的目的尚未達到,他還沒有見到慕容戰天,所以他還不能放棄。
弒天捋捋鬍鬚,緩緩道:“此疾乃陰毒,為腎虛勞損所致。要想痊癒還需以活血化瘀、軟堅散結、止痛消腫、、補腎養血、行氣通絡、導滯通絡、消炎解毒之法精心調養。目前先以沒藥、桂枝各九錢,川芎、杏仁、台烏各十錢,熟地、補骨脂、大血藤各十五錢,党參、雲苓、枸杞子各十八錢,山慈菇、廣地龍各二十錢,牛膝、山甲片各二十四錢,川朴五錢,陳皮八錢,法夏十二錢煎服七日,以觀後效。”
弒天捋起袖子,在桌前坐下書寫方子。
病重的女人動了一下,兩個丫鬟急忙上前聽命。“你們兩個先退下,我有話要跟大夫私下說。”
兩個丫鬟退去后,女人緩緩問道:“大夫,冒昧問您一個問題。”
“夫人請。”弒天道。
“您今年貴庚。”女人道。
“四十有四。”弒天回道。
“老婦年過半百,雖病重但眼並不拙。如果我猜得不錯,您今年應該在二十二歲左右。”女人緩緩道。
弒天的手一抖,一滴墨汁跌落紙上。
“大夫,煩您到老婦床邊,容老婦細看一眼。”女人似乎有些氣喘,說話開始不順。
弒天沒有辦法拒絕,只得硬着頭皮走到女人床前。
“大夫,煩您伸出右手,將袖子再捋高一些。”
一隻鬼爪般的手顫抖着在弒天裸露的臂彎附近回婆娑。
那裏有三顆豌豆大小的硃砂胎記。
“大夫,冒昧再問您一個問題。您的左腿根部,是否長有一粒紅色的肉瘤?”女人的話語有點急促。
“……是……是的。”弒天大為吃驚,因為這個女人說對了。
女人的手頹然自空中跌下,她蠕動着似想站起,但無奈力不從心。
“真的……真的是你……我的兒……為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女人發出一陣嘶啞的嗚咽。
女人細若蚊吟的哭喊卻似一記晴天霹靂正中弒天的天靈蓋!
不!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
我怎麼會是堂堂東域城城主的兒子?!
“……你剛出生沒多久……就就被歹人擄走……孩子……快讓為娘看看……二十二年了啊……為娘這點命能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能再見你一面啊……”
女人掙扎着一把拽掉遮臉的網紗,拚命向上伸出竹竿一樣的雙臂渴求着撫摸弒天的臉龐。
弒天看到的是一張恐怖的面容。她的顴骨高高聳起,兩頰凹陷出巨大的陰影。稀疏的灰白頭髮只在腦後編成一指粗的麻花辮子。由於極度消瘦,因此顯得她的雙眼出奇的大。而這雙眼睛此刻淚水橫溢,她的嘴不停地翕張,蒼白的嘴唇抖得厲害,因為激動,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弒天看着眼前這個可怕的女人,感覺自己突然崩潰了。
這麼多年的委屈,這麼多年的孤獨寂寞,這麼多年的思念,這麼多對母親的幻想,這麼多對相認瞬間的憧憬……哪承想,重逢的時候,盡然子欲養而親將逝!
千愁萬緒,澎湃心潮,化作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衝出了弒天的胸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