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214:紅與白
act214:紅與白
海風拂動,林葉飄搖。
昨夜第一個醉倒的人此刻已經滿血復活,正拎着一個破舊帆布包走在林間,不時回頭跟後邊的姑娘們說道幾句;宋瑤和路茜相互扶持着,臉頰都有濕汗,髮絲粘在鬢間,走得有些費勁。
“你也是,海岸那邊像模像樣,幹嘛不把這裏清理一下,太難走了吧。”路茜停下腳步歇了口氣,隨手摺下一片叫不上名字的肥厚大葉扇了扇風,抬頭望着遮天蔽日的樹冠密林,感慨道:“這地方要是開發一下,不比旅遊勝地差勁吶,瞧這溝谷密林的。”
“那是,如果有人開發,當年我也不至於混得那麼狼狽。”金博哈哈一樂,站住腳等着兩個姑娘休息,抬手指着這片密林,道:“開始我以為就是一座小島,後來才發現他媽一點兒不小,你看咱住的那邊兒地勢平坦吧?你再瞅後邊,我都不知道那算什麼,山嗎?”
“應該吧。”宋瑤喘了口氣,海島的清晨還是很涼爽的,只不過這一路上上下下着實費勁,饒是體力過人,徒步翻山越嶺終究還有些吃不消。
“堅持兩步,快到了。”金博咧嘴一笑,從包里取出水瓶遞給兩女,道:“我說改天再來,你倆非得趁早。”
“早晚都要來一趟,沒關係。”宋瑤抿嘴笑笑,擰開水杯灌了一半,剩下的留給了路茜。
休息了幾分鐘,三個人停下話頭繼續前行,海島植被本就茂盛,這些年有了人煙,更是蓬勃瘋長,隱隱形成了某種生態平衡。
這裏被金博稱為‘後山’屬於海島樹木集中,地形險峻的區域,正如金博所言,眾人所在的生活區,其實只佔據了海島很小的一部分,所謂‘後山’才是這座島嶼的主體,雖然沒有大型海島那種崇山峻岭般的險惡地貌,但也不遑多讓,溝壑山谷什麼都不少,加上植被茂盛覆蓋,身處其中不免也有些心慌。
作為避居塵世的一方凈土,金博沒有派人過度開發,當然了,他也沒有能力搞多餘的建設勘探。除了海岸處平坦地勢修建住宿房屋,山林這邊基本維持着原貌,早先登島人手不足,深山老林那邊沒有查看過,後來人員增多,金博組織過一次探險,但收穫寥寥無幾,山還是山,樹還是樹,沒有想像中的奇景奇遇,自然以它最自然的面貌面對這些外來者,給予他們一些驚喜,更多的仍是靜水流長的平淡。
二十分鐘后,三個人總算穿過了荊棘滿布的一段路程,越過一處凸起巨石,往後的地勢趨於平坦,林間樹木可以看出被人工掘鑿過,刻意修整出一片平地。平坦處並非空地,那裏呈‘品’字形墳起一座座土丘,晨光透過樹冠縫隙,細碎灑落地面,留下點點光斑。
金博停下腳步,深吸口氣,臉上的嬉笑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罕見的莊重神情。
金博帶着兩女走到最靠前一座墳丘,樹榦製成的木碑上篆刻着‘邵山’二字,沒有照片,沒有生卒年,沒有生平。
“哥們兒夠意思不?專門帶老朋友來看看你。”金博解下帆布包擱在腳邊,蹲下身從碑前堆積的落葉里刨出代替香爐的酒瓶底,倒掉裏邊和泥土爛在一起的枯葉,重新添了些土,從挎包摸出一版衛生香,揀出三根拿火機點燃,工工整整插在diy香爐里。
宋瑤和路茜對視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些恍惚的神色,一別三年,再見時,遙隔陰陽。
“邵連長,好久不見。”
宋瑤俯身蹲下,從包里掏出一沓五色紙,拈分開來,路茜那邊清理出乾淨地面,打開酒瓶往碑前淋了一些。
“雖然沒什麼用,但還是想和你說一聲謝謝。”宋瑤撩起髮絲,點燃的五色紙燒得很旺,紙邊微卷,火光掠過,紙張便化作片片灰燼,燒得空氣有些扭曲,‘邵山’兩個大字也跟着生動了起來。
“姜河也在你那邊,當年你護着他,往後也勞煩你再費費心,替我照顧着他。”
“對了,還有你的戰友王忠瑜,如果你們能見到,代我說聲抱歉,終歸因為我們,搞得他也跟着送了命。”
“或許,你們早就湊在一起了吧。”
“我們都還好,希望你們不再有煩憂困擾,塵歸塵,土歸土,解脫未嘗不是好事。”
“不是說‘上面消失的,終將在下面重逢’嗎?我想這是對的,也許用不了多久,咱們又會相見,那時候,我們可能都不曾改變容顏。”
“邵連長,謝謝你。”
……
海岸,小木屋。
廚娘佳從門外鐵絲取下一塊干毛巾,裹好濕漉漉的長發,轉身投入了新的工作當中。房間不大,小木屋格局與吊腳樓不同,完全是‘極簡裝潢’,一張木床,一張木桌,正經的家徒四壁。
房間關着門,那扇簡陋的窗戶也遮着窗帘,屋裏顯得有些昏暗,吳文濤坐在床邊,百無聊賴的看着兩個半姑娘忙碌,想離開,又懶得挪窩,索性躺在了床上,優哉游哉看着姑娘們動手。
楊小萌不樂意了,斜睨着大爺似的老吳,罵道:“你丫來當監工的啊!?”
“沒關係,不用理我。”吳文濤擺擺手,沒有任何參與勞動的覺悟,看看地上那堆包裹,再看看跟着忙碌的惠惠,道:“用得着跟做賊一樣嗎?”
“這叫surprise,你懂個卵泡。”楊小萌現在跟這幫人混熟了,也不像當初那樣懼怕吳文濤,嘴裏有啥說啥,完全不給前外勤隊長面子。
惠惠和粉刺妹在一邊偷笑,從包裹里取出揉成一堆的西服婚紗,整整齊齊攤開在鋪了床單的地面,認真檢查有無破損,將有問題的移交給廚娘佳,按照大小號和風格款式羅列齊整。
“你不和宋酒他們商量正事?”廚娘佳也是跟着淺笑不停,雖然上島不到一天,但所有人的精神狀態都有着明顯的改變,彷彿忽然間卸下了所有重擔,那種輕鬆的感覺,恨不得撒丫子跑出去嚷嚷兩嗓子。
“一時半會兒沒什麼正事。”吳文濤翻身坐了起來,從前不苟言笑的一張臉,現在已經變得和善了許多,無奈道:“那小子到現在沒見人,估計還在睡覺。”
“難得放鬆,你也不要總是繃著。”廚娘佳點頭應和,昨晚的篝火晚會她也在,清楚年輕人們喝了多少酒。
吳文濤乾笑兩聲,嘆道:“還要怎麼放鬆才叫放鬆?唉,不說這些,你們該忙什麼忙什麼,下午我去和宋酒聊聊,儘快把要辦的事情辦完。”
廚娘佳聞言一愣,旋即想到了什麼,瞟了眼一邊的惠惠,疑惑道:“別告訴我你跑來這裏就是為了看着惠惠?”
“難不成我一大老爺們兒是為了看你們穿針引線?”吳文濤啞然失笑,見惠惠臉色一窒,自覺話語不太合適,咳嗽一聲,解釋道:“你們都放鬆了,總要有人警惕些,金博那小子我信任了,不過這島上人多眼雜,還是小心點兒好。”
“麻煩你了。”惠惠抿了抿薄唇,眉眼間神色有些落寞,她心裏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份與處境其實極其尷尬,論個人能力,她在隊伍里基本上沒什麼特殊貢獻,只因她是現存於世的唯一‘抗體’,所以才能享受所有人的保護。有時這種保護讓她感激,有時卻是愧疚,當然,也會有失落,某種角度來說,此時的她,在旁人眼裏幾乎不算是個‘人’,只是一件珍貴的‘物品’。
這種感覺,確實讓人開心不起來。
尤其令她深感糾結的是,這份壓力與重擔,並非她自願承受。
很多個夜晚,聽着雨安和粉刺妹均勻的呼吸,惠惠心底都會生出一絲絲怨念,往事不再重提,並不意味着忘卻。她仍然記得自己是怎麼和這些人有了瓜葛的,她還記得亮如白晝的試驗場,記得那個不由分說斷送自己和同伴生路的男人,同樣也記得火光繚繞的隧道里,路茜抱着那個渾身是血的男子,絕望無力的哭泣。
很多個夜晚,想起這些事,惠惠輾轉難以入眠,她年紀不大,本身也是極其普通的小女生,一些事情想不通,一些事情沒緣由,積壓的多了,腦子會昏昏沉沉,所以只好放空自己,不去想那些沒有答案的往事。
好在時間可以抹平很多,也能了解很多。
時至今日,惠惠也算是釋然了,所以,眉眼間的落寞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復正常,不再去想那些令人煩擾的事情。
楊小萌和粉刺妹興緻勃勃的聊天扯淡,沒有注意到惠惠眼中一閃即逝的神色,不過這屋子裏還有兩根老油條,察言觀色這種事,純粹是老本行,習慣使然。
吳文濤和廚娘佳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目光中的意味不用言語多表達。
老吳無奈一笑,胳膊一撐跳下床,走向門口。
“誒?監工幹嘛去?擅離職守啊。”楊小萌不依不饒,繼續打趣想盡職卻沒處盡的老吳。
“你們忙活吧,我去外邊看看。”吳文濤回頭看了眼垂頭忙碌的惠惠,那是一種令人有些不忍的平靜與淡然。一時間,鬥嘴閑聊都變得索然無味,老吳搖搖頭,摒棄亂七八糟的念頭,推門離開了木屋。
天光正好,風輕日暖。
吳文濤活動了一下筋骨,多年戎馬生涯,這種閑適讓他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身上沒穿作戰服,腰間沒有槍,心裏空落落的。沿着翠綠馬鞍藤走向人聲鼎沸的海岸,半途風光迤邐,樹影婆娑,海風微咸,一株菠蘿刺下,宋大官人頂着亂髮,叼着煙袋在那裏吞雲吐霧,徹底破壞了海島風光的美感。
吳文濤怔了怔,左右看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瞅着對面小伙兒那副落拓模樣,不覺啞然失笑,這他媽別人上島都快樂得起飛了,這小子倒好,就跟人不一樣。
“咋了這是?”吳文濤踱步過去,聞着那股嗆鼻煙氣,劈手將煙鍋奪了過來。
“曬太陽。”宋酒兩眼一翻白,拍拍手上的煙絲站了起來,嘀咕道:“你呢?幹嘛呢?”
“和你一樣。”吳文濤和他並排站下,望着紅樹林那邊的山石出神。
宋酒聳聳肩膀,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映襯着海天美景,一個穿着褲衩子的肌肉型男正和倆長發飄飄的姑娘相談甚歡,隔着老遠,看不出模樣。
“對了。”宋酒眼珠一轉,想起一件事。
“咋?”
“咱們在國道的時候,你說有空跟我講你反水跳槽的事兒,正好咱倆都顯得曬太陽,你跟我說說唄。”宋酒接過煙鍋嘬了兩口,沖他擠擠眼。
吳文濤神情一窒,突然很想想拿煙袋給他腦門兒來一記,這麼愜意悠閑的好時光,誰他媽想跟你聊這些破事兒?
“得兒,不說拉倒。”宋酒瞅他表情便知八卦無望,撇撇嘴又靠着樹榦坐了下去。
“其實沒什麼,告訴你也無妨。”吳文濤挨着他坐下,抓起一把溫熱的沙土,目光中閃爍着一種叫做往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