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策士尉繚
田步樂隨內侍進入大殿內,卻見嬴政、王翦、昌平君、安谷等人皆一身布衣坐在大殿上,言談正歡。跟嬴政並排而坐的還有一人,同樣一身粗布衣,滿臉絡腮鬍,看上去像個鄉村野夫,然而他一雙眼睛看起來卻分外明亮,似乎能穿透人心一般。
當那人看向田步樂時,田步樂只覺得心裏不由發虛。他連忙行了一禮,藉此掩飾內心的波動。
見田步樂到來,嬴政坐直身體,道:“太傅請起!”
田步樂一顆心七上八落的站了起來,生怕被嬴政身邊的那人看穿什麼。這種感覺他還是第一次出現,只能假裝恭敬地俯首垂頭,不敢與他對望。
此時王翦主動招呼他坐在自己身體,這正中他的下懷。
等到喝了杯美酒,田步樂心情終於平復下來,看向嬴政道:“大王,今日所謂何事?”
嬴政指着身邊的那人,笑道:“寡人今天分外高興,一是愛卿身體恢復,二是又得到了一良才。”接着一指身邊那人,道:“這位先生名叫尉繚,寡人曾閱讀他的兵書《尉繚子》十二篇,每一篇都堪稱兵家之典範。昨日尉先生來秦,寡人與他談了一天一夜也不覺得疲倦。”
尉繚的名聲田步樂自然聽說過,他為秦王嬴政統一六國立下汗馬功勞,主張‘併兼廣大,以一其制度’。然而卻不貪戀財富和權力,在幫助秦始皇統一天下后,飄然離去。
尉繚臉上並沒有露出喜悅之色,只是道:“大王謬讚了。”
嬴政道:“尉先生不僅精通政事、軍事、經濟、陰陽、名家等各種學說,而且對相面一學頗有心得。在尉先生面前,寡人實在不敢以人君自居,所以我只以布衣跟尉先生相對而坐。”
田步樂暗嘆嬴政對待人才的態度確實值得推崇,秦始皇能夠統一天下,結束五百年的亂世,絕非偶然。秦國當時出現了如此多的人才,和嬴政的廣招賢才有着很大的關係。
一旁的王翦道:“大王所說不差。剛才尉先生替我們相面,竟然無一有絲毫差錯,當真是神人。”
見昌平君和安谷眾人都一副欽佩的神色,田步樂不由好奇尉繚之前說了什麼。
嬴政興緻勃勃道:“太傅請抬起頭來讓尉先生為你相面一次如何?”
田步樂心道自己現在可是易容之身,就算相面也是推算別人的命運。他抬起頭看向尉繚,道:“那就有勞尉先生了。”
田步樂仰面望往對面的尉繚,卻故意收攏了腰腹。
兩人目光相觸。
尉繚雙眸亮了起來,無比驚訝道:“繆少傅如此人材,確是人中之龍。諸位莫要以為我是以貌取人,有於中乃形於外,心直者眼自正。相由心生,心包裹萬物,人之命運也隱藏在這些普通人看不見的紋理之中。我相面無數,第一次遇到繆少傅這樣的人。繆少傅的形體如壯年,可是靈體卻深邃無比,超越普通人數十倍。如果我所料不差,眾位的命運皆會因繆少傅而改變。”
田步樂聽得目定口呆,想不到尉繚竟然隱隱約約看出他來自後世。不過尉繚並非能夠肯定,只是看出他的靈魂要比一般人強大許多。
田步樂問道:“尉先生學識淵博,師從哪位名師呢?”
尉繚笑道:“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我自幼愛好四遊學、尋朋訪友,問得多自然知道,至於說哪位名師,鄒衍先生算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一位老師了。”
鄒衍竟然教授過尉繚?難怪尉繚對這類玄學造詣如此之高。可惜自從和鄒衍一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位神通天下的高人。
田步樂聽他言談高雅,見多識廣,心中佩服,暗忖難怪他能助嬴政統一天下,一拱手道:“尉先生是識見高明的人,對六國興衰有什麼看法呢?我這個粗人最愛胡思亂想,但有一事卻想極也不通,就是現今齊、楚、燕、趙、魏、韓六國,除韓國一直落於人后外,其他諸國,均曾有盛極一時的國勢,兼且人材輩出,為何總不能一統天下呢?”
眾人聽后同時一呆,這道理看似簡單,打不過人自然難以稱霸,但真要作出一個答案,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尉繚雙目閃動着智慧的光芒,跌進了回憶里悠然道:“這個問題我也曾苦苦思索,一直沒有答案。三年前某個黃昏,我在楚魏交界看到一個奇景,就在一口枯乾了的井內,有群青蛙不知如何竟惡鬥起來,其中有幾隻特別粗壯的,一直戰無不勝,到弱者盡喪后,它們終彼此於交手,由於早負傷累累,最後的勝利者亦因失血過多而亡。於是恍然大悟,明白六國就像那群井內之蛙,受井所限,又纏鬥不休,結果盡敗死,這才動心到秦國一碰運氣,當時我心中想到的是:只有秦國這隻在井外觀戰的青蛙,才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大殿內眾人無不點頭,這比喻生動地指出了秦國為何可後來居上,凌駕於他國的原因,正因它僻處西陲,未受過戰火直接摧殘。
尉繚口若懸河道:“六國里最有條件成就霸業的,本是楚人。楚國地處南方,土地肥沃,自惠王滅陳、蔡、杞、莒諸國后,幅員廣闊,但正因資源豐富,生活優悠,民風漸趨糜爛,雖有富大之名,其實虛有其表,兵員雖眾,卻疏於訓練,不耐堅戰。”
王翦點頭同意道:“尉先生說得好,楚人是驕橫自恃,不事實務,歷代君王,均不恤其政,令群臣相妒爭功、或諂諛用事,致百姓心離,城池不修。”
田步樂想起李園和春申君,不由嘆了一口氣。
尉繚續道:“若只以兵論,六國中最有希望的實是趙人,國土達二千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以萬計,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到趙武靈王出,不拘成法,敢於革新,胡服騎射,天下無人能敵,可是此後卻欠明君,空有廉頗李牧,仍有長平之失,一蹶不振,最是令人惋惜。就若井內之蛙,無論如何強大,只要有一個傷口流血不止,即成致命之傷。”
田步樂不服氣道:“韓人積弱,燕人則北臨匈奴,後方夾於齊楚之間,現在雖繼四公子后出了個太子丹,仍是難有作為。剩下只有魏齊兩國,魏國有表裏山河之稱,齊國地處東海之濱,民富國強,尉先生又有么看法?”
尉繚傲然一笑道:“它們頂多也只是兩隻負傷的井蛙吧!”
頓了頓淡然自若道:“魏國四面皆敵,歷代魏國統治者又不知道體恤民力;齊國則在於齊人的心態。”
嬴政態度恭敬道:“願聞其詳!請尉先生賜教”
尉繚站起身,背負雙手,在大殿內走了兩步,來到了正中央。
田步樂和王翦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均覺這看似粗野的壯漢忽然間像變了另一個人般,有種睥睨天下的氣概。
這是天下君主都夢寐以求的策士,着眼全局,策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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