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寶釵重生至今,已有二十餘載,從前那許多往事早都模糊了,想了一回才道:“是那一世裏頭住在賈家的一個姑子,也是極靈秀的一個人。那時賈家奢侈靡費,數倍於今生。這一回建園子的錢都缺,撐不起那樣排場,因此那些戲班子、庵廟之類的,一應都沒置辦。”
黛玉道:“連你都誇,必是極出眾的人物了。不知比我如何。”
寶釵見她拈酸,伸手把她臉頰一點,道:“我不過隨口夸人一句,你倒又不服氣了,非要和人比個高低。天下才女何其多,你一個個都比,比得過來么?”
黛玉嗔道:“天下才女那麼多,我就是要一個個比過來,你不高興,你去找個不愛比的,我不攔着你!”一甩手,搖搖擺擺地出去了。
把寶釵恨得跺腳,邊追邊道:“我不是怕你累么?你不怕累,願意費那個心去比,我還真能攔着你不成?怎麼年紀越上來,越跟個孩子似的,這點子事也要較真。”
她不說還好,一說黛玉就站住腳,回頭睨她道:“年紀上來怎麼了?年紀上來,你還嫌棄我不成?”
寶釵聽這話頭不對,不知黛玉又犯了哪門子忌諱,忙道:“我哪是嫌棄你,我是誇你純然可可愛呢。你想,別人年紀越上去,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漸漸的把個面目都變得可憎了,倒是黛兒你,倒像是越長越小了,臉也水嫩嫩的,人又鬼精靈似的,走出去,說你是豆蔻年華,都不會有人多問一句的!也就是你這般的,我敢說一句‘年紀上來’,只因你年輕貌美,與你的年紀極不相稱,說出來倒是誇你的意思。換做別人,便是當面揭短,早要和我翻臉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黛玉被她說得眉眼帶笑,斜着眼半真半假地怪一句:“都是歪理!”卻也慢下腳步,等她追上來,兩人並肩出去,恰巧香菱也帶着人出來,香菱親捧着一隻白瓷瓮,後面兩人一人抱着一隻青花壇。
黛玉便問道:“菱姐姐,這是什麼?”
香菱笑道:“那兩瓮是才收的雨水,我這一瓮是露水。”
黛玉道:“雨水倒也罷了,難為菱姐姐竟收了這麼多露水。”
香菱臉上微紅,低着頭愛惜地撫了撫自己手裏的白瓷瓮,並不答話。
黛玉便與寶釵對了一個笑眼,寶釵與黛玉一望之外,倒想起黛玉特地替自己收花瓣製冷香丸的事了,微微一笑,伸手去握黛玉的手,黛玉見她笑得不懷好意,不好當真香菱的面問,便瞪她一眼,把手拿開,卻與香菱兩個低聲閑聊。
寶釵只微笑看她兩個,並不多言。
天氣明媚,一路平坦,近玄墓山時,先前派去報信的人來道:“妙玉師父在閉關,說約莫申時左右才能出來,了一小師父請姨太太先在山腳下稍事歇息,等她出關再來接待。”
香菱聽了,便不好意思地朝黛玉、寶釵兩個一笑,道:“真是不巧,要麼還是約了時間再來罷。”
黛玉道:“她庵中只她一個人不成?她閉她的關,我們先到裏面去等她不就是了?”
香菱訥訥道:“這不大好罷?畢竟她都說了讓我們在山下稍等。”
黛玉拿眼看寶釵,寶釵因笑道:“是她說的,還是她徒弟說的?若是她說的,倒也罷了,若是她徒弟說的,倒是這徒弟不曉事了。”邊說邊向那報信的一望,那報信的立刻道:“是妙玉師父的徒弟,了一小師父說的。”
黛玉拍手道:“好了,既是她徒弟說的,我們便只管上山去就是。”一面就催着要走。
香菱心內覺得不妥,又拗不過黛玉,只得順着她兩個,一路悶悶上去。
到了那蟠香庵門口,早有幾個知客,笑容滿面地出來與香菱見禮。
香菱顯然與這些人熟悉至極,一一見過,又叫她們來見黛玉與寶釵。
那幾個尼姑見釵黛二人僕從如雲,衣着錦繡,知道是更富貴的人家,早笑得如花一般,這個說寶釵“施主天庭飽滿,是有福之人”,那個摩着黛玉的手說“夫人命里富貴,子孫滿堂”。黛玉聽她們信口開河,受不得聒噪,便扯着寶釵的袖子,叫寶釵走在前面。寶釵一面與那幾人招呼,一面側着身子將黛玉擋住,黛玉卻又從她身側探出頭來,聽寶釵不動聲色地探問這些人的底細——原來這幾個都是妙玉的師姊妹,那圓胖的是這裏的住持妙雲,因香菱是個大施主,所以見她來了,個個都殷勤周到,連住持也親自相迎。
這蟠香庵地處偏遠,裏面的尼姑不比京城中那些見過大世面的,言談頗有粗陋之處,黛玉聽了幾句,便覺無趣,一面用手攥着寶釵的袖子來來回回地打結玩,一面暗暗地想:這妙玉的師姐妹都是這樣的人,卻不知她本人如何,又有何本事,能叫寶釵誇讚,香菱也另眼相待。
寶釵與那些人談了一會,也漸覺不耐,便微笑着牽着黛玉的手慢慢落在後面,倒叫香菱頂在前面。
黛玉與她心意相通,立刻便也回挽着她的手,假說要賞景,只叫了一個小尼姑帶路,兩個慢騰騰挪到一處僻靜的花園處,又支使開那小尼姑,黛玉就拉着寶釵問道:“你們都說她是怎樣人物,怎地卻出身這樣的地方?”
寶釵嘆道:“這本是她的家廟,她父母去世,這裏香火漸漸凋零,這些人求財心切,也是情有可原。”
黛玉本以為這妙玉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因寶釵似有推崇之意,且兩人名字又重了一字,倒起了些莫名攀比之心,見了如今這景況,倒把那攀比的心熄了一半,口裏只嘟囔道:“別是個騙子,看見菱姐姐這樣一個大羊牯,就故意拿些詩詞歌賦的引誘她,騙她的香火錢罷。”
寶釵橫她一眼,道:“你又從哪裏學來的新詞,張口就說?姑娘家家的,也不講究些。”又道:“菱姐姐只是有些痴性,又不傻,真情假意,分不出來么?要你在這裏擔心。”
黛玉道:“你不知道,正是有痴性的人,倒比那傻子更好騙呢!”還要再說時,聽見那頭有腳步聲,便住了嘴。兩個人假裝看花,裝模作樣地走了幾步,才見那頭小路上一個青年尼姑,頭戴妙常髻,穿一條白綾裙,外罩一件天青色鑲邊長背心,拴着杏黃絲絛,手執麈尾念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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