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園子外紫鵑正看着收行李,見了寶釵,迎面笑道:“寶姑娘怎麼出來了?可是我們姑娘又心血來潮,要吃什麼稀罕東西,還是又起了什麼主意要作弄你呢?”
寶釵笑道:“這回你倒冤枉了她,我是來替她取詩稿的。”
紫鵑聽說,忙親向車裏取了一個匣子出來,道:“這是今年的詩。”
寶釵便打開匣子,從中選了幾篇,拿本書夾着,慢慢踱回去,只在門口,就見香菱與黛玉聊得比先更加熱絡了,兩人都是眉飛眼笑,談得頭都湊到了一塊去,若非從小習着閨閣禮儀,這會子怕是彼此臉上都是對方的唾沫了。
寶釵加重腳步,一路走到兩人身邊,也不見她們有分毫察覺,重重咳嗽一聲,也未得兩人一顧,只得徑直把那書扔在桌上,黛玉、香菱皆是一嚇,黛玉幾乎直直跳起來,一指頭戳在寶釵腰上,惱道:“你嚇死人了!”
寶釵道:“我方才又是跺腳又是咳嗽的,你們自己聽不見,又怪誰來。”因見黛玉起了身,便順勢往她兩個中間一坐,黛玉不防備給寶釵搶了座,恨得道:“薛寶釵!你就沒一日叫我安生的。”氣呼呼地坐在一旁,把臉往邊上一轉,那頭香菱早如獲至寶般,捧起書本,小心打開,將裏面的詩稿一張張揭出來,輕聲念出,遇見喜歡的,便多念一遍,不多時,幾首詩都看完了,香菱便又翻着自己的稿子看了一遍,對黛玉笑道:“我竟只輸你半籌。”
黛玉早看見寶釵取的並非自己最得意的幾首,瞥寶釵一眼,道:“我觀你詩中意象,格局已是大有了,你又這樣勤奮,再過幾年,怕是我不如你。”
香菱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林姑娘的才氣,我怕是一輩子也追不上。”說完忽然又問:“寶姑娘近年當真不作詩了么?”
黛玉道:“她現在整天只打算盤,渾身都是銅臭氣,哪裏還做得詩!”
香菱便只是嘆氣,又與黛玉討論些詩詞上的事。黛玉因寶釵橫在香菱邊上,倒不大自在,同香菱胡亂說了幾句,推說累了,香菱道:“瞧我,你們一路大老遠來的,一定累得狠了,我卻只顧着拖着你們說話。”忙好生將她和寶釵送入屋內,卻又借了黛玉的詩稿回房研讀。
黛玉等她一走,便把眼向寶釵一橫,道:“你方才做什麼要坐在她邊上?”
寶釵道:“我不過隨便一坐,哪裏有那麼多講究,你又來大驚小怪。”
黛玉白她一眼,道:“你巴巴兒地擠開我,自己急忙慌腳地坐下去,這叫‘隨便一坐’?”
寶釵從容道:“你自己起的身,反倒怪我擠你了?”眼見黛玉要惱,趕緊將話頭一轉,道:“你方才為什麼說我不作詩了?我不作詩,那十二首詠竹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黛玉偏着頭道:“你的詩做得不好,拿出去徒增別人的笑料,還是就放在家裏罷。”
寶釵瞪她道:“那一日誰喝醉了,挽着我的手說‘好人兒,你別的詩也都罷了,那十二首詠竹真是值得一字浮一大白’的?”
黛玉見她揭破,一張白嫩小臉薄薄一紅,輕哼道:“喝醉了的事,不能作數。”
寶釵也哼了一聲,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自從前年詩社,我在菱姐姐屋裏過了一晚,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去年不讓我來這邊,今年又是這副模樣,我都還沒說你,你倒吃起那莫須有的飛醋來了。”
黛玉跺腳道:“我那是有理有據,哪像你,憑空臆測,胡編亂造,我和菱姐姐不過話語投機,多說一句話,你那臉都快拉得和那拉車的驢一樣長了,還好意思說我!還說去年是我不讓你來,去年分明是我要來,你不讓我來。”
寶釵憤憤起身道:“她日日給你寫信,月月要跟你詩詞唱和往來,逢年過節,給我們的都是尋常禮物,獨獨給你的必是親手所做,連當初選地方定居,都非要來你家鄉,不是喜歡你,又是什麼?我倒也不是那小雞肚腸的人,見不得人家對你一點好,我只是覺得,大家相知一場,萬一她剋制不住,做出什麼事來,多年的情分豈不可惜?再說,你和她註定是沒緣分的,若和她來往多了,叫她多添了念想,反倒害了她。”
黛玉跺腳道:“蘇州這地方人傑地靈,菱姐姐喜歡這裏,想在這裏定居,又有什麼奇怪的?再說,蘇州的女兒只我一個不成?菱姐姐這樣溫柔女兒,萬一原本也是江南人士,所以隱約地對這裏有些好感也說不定呢。”
寶釵回道:“江南難道只有蘇州這塊地,金陵就不人傑地靈了么?她怎麼偏偏就來了這裏,一定是對你有心。”
黛玉亦回道:“菱姐姐一心向學,不喜歡你金陵的喧囂繁華也說不定呢。”因寶釵素日都頗容讓,獨這件事上不肯相讓分毫,心裏難免生出幾分怨氣,說不幾句,便紅了眼圈道:“將我嫁給那獃子也就罷了,原是我們錯託了身子,兩個女兒家偏要在一處,定要假託那獃子名頭才好相處,怨不得別人;然而我做個官太太,又被你東管西管,這個要合當官的規矩,那個要照顧寶玉的顏面,連個新朋友都交不到;這倒也罷了,我好不容易將這些個閨中姐妹聯絡起來,重新起了個詩社,又非說我勞民傷財,不許我把大家叫到一處玩耍;這都還算了,我一年就與菱姐姐見一次,你還總要從中作梗,如今更是連論個詩也成了罪過了,我在這府里活得真是越發不像個人了。”越說越急,竟忍不住捂着臉,嚶嚶哭泣起來。
寶釵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搭着她肩膀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大家畢竟都是成了家的人了,各自也都有兒有女,去得多了,怕她們婆家說嘴;再則你一向身子弱,雖然近些年大見好轉了,也受不住這樣天南地北地跑來跑去,只好叫你時不時來看看菱姐姐就算了。菱姐姐她又偏偏對你有意…唉!”她一面嘆息着,一面將黛玉摟進懷裏,黛玉歪在她臂彎中,順手從她袖子裏抽出一方綉帕。黛玉便一面拿帕子抹眼淚,一面抽抽噎噎地道:“寶釵,你可曾想過,我總覺得菱姐姐喜歡你,你又總覺得菱姐姐喜歡我,而其實,她誰也不喜歡?”
寶釵斷然搖頭道:“她必定是喜歡你的,你不必特地寬我的心。”
黛玉道:“你不要說得這樣篤定,譬如平兒姐姐喜歡鳳姐姐,寶玉喜歡柳湘蓮,當時我們看來,真是昭然顯著,毫無疑義的,偏偏菱姐姐這裏,我們兩個猜了好有三二年了,卻一直看不明白,說不定這回真是我們兩個都看錯了呢。”
寶釵心念一動,蹙眉道:“然則她執意要來蘇州居住,又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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