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東臨侯府(四)
東臨侯本人對詩詞六藝都頗有造詣,又喜歡附庸風雅,豐嵐院的一應陳設都頗有儒雅文秀之風。阿凝踏進豐嵐院的書房,就看見對面紫檀木嵌大理石桌案上,磊着各色名人法帖,旁邊有一套青花瓷筆筒、筆洗、硯台並鎮紙,書案后的牆上是一副巨大的《峰下醉吟圖》,意境悠遠,簡淡率直。
“爹爹!”
東臨侯榮成田正低頭寫字,頭也未抬,“身子大好了?”
“早就好了。爹爹也不來看阿凝。”阿凝作勢嘟了嘴,走到桌案前,伸手蓋在了東臨侯寫了一半的行書上。
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不自覺露出笑意,擱下了筆,伸手颳了下女兒的俏鼻,“嘴都能掛油瓶了!”
他起身走到南窗小塌前,上面是木質棋盤,白黑二子散立各處,卻是一盤未盡的殘局。“來,先跟爹爹殺一盤如何?這是前幾日我剛下出來的殘局,看你能不能破了。”
阿凝看那棋盤,小臉立刻興味盎然。父女倆相對而坐,執棋對陣,倒把什麼事兒都給忘了。
這就是東臨侯和他嫡親女兒的相處模式。榮宓和阿凝都是東臨侯從小訓練出來的下棋好手,倒是榮寰,因男子要外出書院去念書,並沒有這樣的“遭遇”。
索性,阿凝早就習慣了。她好奇心強,每每遇到有意思的東西總要研究一番,這些錯綜複雜又暗藏殺機的棋局,正好對了她的胃口。
時間過得很快,待姜氏來敲門時,榮成田一字之差輸給了自己的小女兒。他不僅沒覺得慚愧,反而與有榮焉,哈哈大笑道:“我家阿凝越來越厲害了!”
姜氏進門來,送了父女二人各自一碗白果竹蓀湯,拿了帕子給阿凝擦了擦額角的汗,朝丈夫嗔怪道:“哪有你這樣做爹爹的?阿凝病才剛好,讓她費這樣的神兒做什麼?”
一直沉浸在棋局裏的榮成田彷彿這才想起來阿凝是大病初癒,遂笑道:“是我的疏忽。夫人說的極是。”
姜氏要去伺候老太太用晚飯,只坐了一會兒便走了。她走後,榮成田才問起阿凝前日夜裏出事的細節來。
阿凝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便按照先前設想的答了,只說是忽然來了個武藝極好的大俠,出手幫了她,她看見血便暈了過去,後來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因那時天色很暗,她又受驚,如今也記不得那大俠的面容。
阿凝並未說是那白衣男子出手救她。她仔細想過,那白衣男子深不可測,故作重傷,必有內情。總之,那是個絕對危險的人,還是少惹為妙。
他既然在榮府的人趕到前走了,必然是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想要榮府的報酬。若是強行去尋,或許適得其反。再說,他只是在自己的可憐祈求下出手相幫而已,此後便是橋歸橋路歸路,再不會有什麼牽扯。
榮成田思忖了一會兒,心裏想着,那些死去的黑衣人都是被雇來抓阿凝的,這兩日他派人仔細查探過,卻完全查不到對方到底是誰,是何目的,實在讓人擔憂。不過那個假扮老太太院裏人的小夥計倒是找到了,是榮寰親自找到的,正是後街上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名叫張五。阿凝那日遇襲后,張五就找借口離開了上京,現下榮寰已經去抓了。
希望能在他那裏得到些線索。
榮成田隱了這些心思,抬眼笑道:“阿凝莫擔心,爹爹很快就會把那膽敢抓你的人揪出來的。”
阿凝點了點頭。雖然看出爹爹的擔憂,但也不戳破。只心頭暗想:看來這件事比較棘手了。
“不是說,你們原本還救了一個人嗎?”榮成田又道。
“哦,他原本受傷就重的很,黑衣人也並未再傷他。後來卻不見了,大約是那位大俠走的時候,順便將他救走了吧。”
榮成田點點頭,絲毫不懷疑阿凝的話。
阿凝又問起今日怎麼不見榮寰。榮成田道:“那小子竟然連妹妹都護不住,還要他何用?待把這次的事情查清了,爹爹就把他發配到別院反省去。”
父女倆說完這些后,榮成田又喚了豐嵐院的管事來,讓他將兩日尋來的幾個丫頭帶了進來。
“這次你出事,爹爹也有責任。早就該在你身邊留個武藝好的丫頭,錦珠錦環雖然跟你親厚,但要是遇到能打的,根本不頂用。這幾個是我託了人尋來的,爹爹找人試過了,她們身上功夫都很不錯,你挑一個順眼的,此後就跟着你吧。”
未雨綢繆,當然再好不過。阿凝起身在四個丫頭跟前轉一圈,點了其中一個看起來最機靈,相貌也最好的,並賜名錦珮。
領着新丫頭回到銜思閣時,阿凝正想着什麼,冷不防錦環忽然出現在眼前,笑呵呵道:“姑娘,寧二公子來了!”
阿凝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教訓這丫頭了——每每看到俊俏公子就傻樂呵的德行,真是……她房裏為何會有這樣的丫頭的?
錦環見阿凝皺眉,不由得又吐吐舌頭,低了頭不說話了。
靖北王府二公子寧知墨,是錦環所認識的公子中容貌最出眾的之一了。這個“最出眾”的行列也不過寥寥三人而已,另外兩人是靖北王世子以及她見過的唯一一位皇子,平王趙玹。這兩位么,一位是榮府的大姑爺,另一位是天潢貴胄,比起性情溫和平易近人的寧知墨來說太遙遠了些,這也變相的讓寧知墨在錦環心裏的地位變高了點。
忽然,又有另外一張臉浮現在錦環的腦海中。白皙如玉,精美絕倫的一張臉,正是那日在九霞山上見過一面的男子。唔……這個漂亮得不真實的人,這張完美的臉,對於錦環來說,都更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所以不在俊俏公子的討論範圍之列。
阿凝匆匆走到銜思閣,就見到四時橘花旁的石桌上,坐着一個青蓮色梅蘭竹菊四君子團花暗紋錦袍的少年男子,約莫十五六,乾淨清俊的模樣。他看到阿凝,笑着站起身。
“宸兒妹妹!”
“墨哥哥!”阿凝笑着走過去,“你怎麼忽然來了?”說著又往寧知墨身邊瞧了瞧,失望道:“我姐姐怎麼不來?”
“大哥和大嫂這兩日有事要忙,最近大約都不能來看妹妹,所以才讓我先來瞧瞧你。”他仔細看了阿凝,關切道:“聽說你在九霞山遇襲了?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阿凝少不得又簡略說了一遍經過,略去了許多細節。寧知墨點點頭,“我也會讓大哥幫你查一查的。宸兒你最近都不能出門了吧?我多來看看你,給你解悶好不好?”
阿凝笑道:“多謝墨哥哥了。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只要有幾本書一張琴,便是讓我待在銜思閣一整年,我也是坐得住的。”
寧知墨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袖兜里拿出一隻小小的翠綠色荷包來,綉着一叢幽紫的蘭花,下面還有金黃-色的絲絡。
“這裏面是晚馥自小貼身帶的護身符,她聽說你昏了兩日未醒,倒比我還急,把這護身符解了下來,讓我送給你。她說這是經高僧開過光的,最是靈驗,囑咐你切要帶着。”
他口中的晚馥,是當今太子太傅秦海晏之女秦晚馥。因其母早喪,家中人丁單薄,秦大人從小便把她送到外祖家也就是靖北王府里養着。因為榮宓的關係,阿凝去過靖北王府幾次,跟秦晚馥逐漸相識,又極其投緣,便成了閨中密友。
阿凝在秦晚馥身上見過這個荷包,這是她母親去世前給她求的,秦晚馥一直佩戴在身上。阿凝雙手接過,覺得沉甸甸的,“她自己前幾日不是還病了么,倒還來操心我。這樣貴重的東西……”
“她既然給了你,你就先好好收着吧!也算我不虛此行了。”寧知墨頓了頓,又道:“我曉得你想念你姐姐,我回府後就跟我大哥說,讓大嫂早些回來看你。”
阿凝一臉感激地看他。
寧知墨笑道:“跟我還客氣什麼?”
阿凝握着那還熱乎乎的荷包,忽然靈機一動,“墨哥哥,你且等等,我也有東西帶給晚馥。”
她起身匆匆去了書房,拿了泛着花香的粉色紙箋,寫了一封信,鄭重裝在信封里,送給了寧知墨。
“這是給晚馥的信,你替我帶給她。”
寧知墨笑道:“我倒成給你們倆跑腿兒的了。”
眼見着天色已黑,寧知墨便告辭離開。阿凝吩咐錦珠帶着錦珮早日熟悉銜思閣的一切,自己跑去舒適無比的浴池享受了一番,又看了半個時辰的書,寫了幾張字,才上榻睡去。
第二日,阿凝一大早起身在銜思閣的後院裏看詩詞,眼前一池飄萍綠水,四周濃桂飄香,橘花片片如白雪。阿凝喜歡在這樣清幽雅緻的地方品讀鑒賞古人詞句,唇齒彷彿也含了香。看到一半歇眼時,望見昨日新領來的錦珮也伺候在旁,見其一身湖綠色小朵印花的衣裙,髮髻上只插了兩隻碧翠的珠花簪子,卻如剛吐露的新荷般有種素凈淡雅之美。
阿凝有些佩服自己挑丫頭的眼光。隨手放開了書,讓錦珮在此耍了一會兒劍,果然身手很好,阿凝看得津津有味,好奇心又開始作祟,只覺得若是自己也會些功夫就好了。
不過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大齊朝頗重文儒之風,就連世家公子都鮮少學武的,何況阿凝一個姑娘?腦中忽然又想起那日,白衣男子那一劍封喉的利落身手,阿凝又覺得陣陣發寒。舞刀弄槍什麼的,實在很可怕,還是不學為好。
錦珮這丫頭瞧着就有一股子機靈勁兒,普通人家不會選這樣相貌的做丫頭,怕她不安分。阿凝卻偏喜歡這樣的,她覺得,如果連丫頭都管不住那是主子沒有能耐,怎麼能反來責怪丫頭太有能耐了呢?
院中橘花隨着劍風的力道稀稀落落,小雪一般灑在眾人頭上、身上。榮宛進院子時正見阿凝鼓掌喝彩,一張俏臉明亮至極。
“妹妹在樂什麼呢?”
阿凝見到她,笑容並沒變,指指錦珮道:“我的丫鬟在舞劍呢!可好看了。”
榮宛也沒見過這種表演,便坐下來和阿凝一起看,又笑道:“你這丫鬟倒是厲害!我以前怎麼沒見過她呢?”
“姐姐有所不知,這是剛進府的。爹爹說安排個身手好的丫頭,以後好保護我。”
榮宛點點頭,瞧了一眼晨光中容色驚人的小臉,“合該如此的。”
阿凝道:“我爹爹尋了好幾個武藝好的丫頭來呢,回頭讓你和五姐姐也挑一個回去。”
榮宛微有驚訝,沒想到阿凝這樣可心。望見她亮晶晶的眼,任誰都看着舒服。她便笑着點點頭,“回頭同五妹妹一起去看看,在此先謝過六妹妹了。”至於是不是真去就再說了。
阿凝其實有點鄙夷自己的虛偽。但人在此處身不由己,她若是不學習榮宛的可人辭令,就只能是榮宜的不善言辭,白白惹人唾棄。雖說她即便不善言辭也不見得會過得不好,但相較而言,她還是更喜歡前者。
她那大姐姐可是跟誰說話都能讓人心生愉悅的。
榮宛在銜思閣還沒坐多久,就有她院裏的小丫頭找過來。
“四姑娘!管姨娘在倚念堂鬧得厲害!夫人這會兒不在府里,您要去看看么?”榮宛的大丫頭香雲,出去了問清了原因,回來時神色慌忙。
“她又怎麼了?”榮宛有些不耐,但還是起了身。一直以來,她都跟着母親學習管家,偶爾也代母親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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