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口是心非
說完晏衡三步並作兩步邁進廂房。
驛站不過是官員歇腳之處,整體佈局相對簡單。以他七品微末官職,只能分到中下等小院。院中正房自然留給他們兄弟倆,衛嫤所用便是剩餘的一間廂房。
正房尚且簡陋,廂房自不必說。土炕靠窗一側放張方桌,另一側便是屏風。說是屏風,不過是幾塊木板。此刻木板上搭着花花綠綠的衣裳,倒襯得屏風沒那麼單調。
撥開衣服他往屏風後走去,入手一片柔軟,比他所發官服還要舒適許多。不自覺的他想起方才敲門送水時,開門一剎那的驚艷。白天在牙行阿昀那句話說得倒不錯,阿嫤的確生得好看。莫說酒泉郡的豆腐西施,就是譽滿涼州的知府千金,容貌較之也多有不及之處。
故而白天在牙行,明明看出她眼中期待,他仍猶豫再三。西北苦寒,能養住她?
摩挲着衣料,方才入手只覺柔軟,這會沾上手心溫度,入手更是舒適。聽牙婆所言,阿嫤出自京中富貴人家。雖然從初見到現在,她並未露出半分嬌氣,舉手投足間反而有股男兒的豪爽和果決,但這並不能完全打消他顧慮。
畢竟西北不僅苦寒,晏家更是亂成一鍋粥。
面露苦笑,一不小心扯掉屏風上衣服。綉着並蒂鴛鴦的細棉布蓋下來,柔柔地覆蓋略帶薄繭的掌心。看清那比帕子稍大、四角繫着帶子的是東西什麼后,晏衡愣在原地。
“阿衡是不是一個人忙不過來?”
久久不見少年出來,衛嫤放下胰子。剛跨過門檻,就見晏衡立在屏風旁,手心抓着她剛才換下來那件抹胸,神色有些激動。
……
饒是再女漢子,見到這幅景象也不免尷尬。可一瞬間的尷尬過後,見晏衡染上紅暈的耳尖,突然她沒那麼尷尬了。
“我來收拾就好。”
“沒事我來,很快就好。”
晏衡似被燙到般,別過臉將抹胸胡亂一扔,而後開始抬屏風。見狀衛嫤上前,抬起屏風另一角,冷不丁手上傳來刺痛。
“嘶。”
“是木刺,得挑出來。”
說完晏衡放下屏風,一大步跨到方桌邊,伸手去撈那盞油燈。眼見油燈下壓那兩張紙,衛嫤心覺不妙。
“不用……”
尾音還在空氣中,他已拿起油燈。稍粘膩的油燈底座帶飛紙張,帶着血跡的信箋翻個身,飄到桌邊,正好落到在晏衡面前。
“過來。”
見晏衡朝她招手,衛嫤卻有些踟躕。他語氣中帶着金屬碰撞的冷硬,顯然是生氣了。
“你聽我說,我不是有意瞞着你。”
晏衡視線目不斜視地離開方桌,似那裏沒有書信般,瞥一眼窗外:“那邊光線暗,單靠油燈不足以看清。不□□,木刺只會越扎越深。”
衛嫤小心挪過去,就見他以極快速度從懷中掏出柄匕首。匕首出鞘,月光下刀刃寒光畢現,看上去竟比她前世露營時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還要鋒利。衛嫤心下羨慕,不過用匕首挑木刺……確定不會把手指捅破?
似乎識破她的心思,晏衡搖頭,唇角揚起幾不可見的弧度。匕首尖往皮鞘中輕挑,寒光一閃,繡花針落在方桌上。做完這一切,他朝她看來,目光下移聚焦在她手上,意思很明顯。
瞅瞅略昏暗的夜色,衛嫤也不扭捏,攥拳露出右手中指伸過去。
“別怕啊,很快,一下就好。”
晏衡指腹有層厚厚的繭子,捏着她的手指,略帶滯澀感。月光下針尖緩緩落下,她剛下意識地要往後縮,便聽到他出聲勸哄。聲音雖依然沙啞,但扔擋不住其中滿滿的溫柔耐心。
不知不覺她就放鬆下來,抬頭看着晏衡近在咫尺的臉。他生得可真好,小麥色肌膚的臉上光滑潔凈,一點坑坑窪窪也無,濃密的睫毛在眼角打下陰影,高鼻樑凸出立體側面。單論面相,比前世追她的那幾個別有所圖的小明星要強很多。
“好了。”
哦,衛嫤有些發愣。這麼快?她還沒看夠那張臉……
晏衡收好匕首,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往日捏一下就能挑出來的肉刺,這會卻恨不得它扎得再深些、再隱秘些,好讓他多費點功夫。繃緊臉掩蓋遺憾,他覺得一定是那跟手指捏起來太舒服,比嫩豆腐還要滑膩,更比剛才的抹胸柔軟許多。
不能再想了,想起家中那一大攤子事,他強打住心中綺念。
“京中有人接應?”
衛嫤回神,順着晏衡目光看向桌上信件,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
她這態度在晏衡看來就是默認。心下嘆息,連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一邊是繁花錦繡的京城,一邊是苦寒的西北涼州,任何人都很容易選擇。
“我本打算待明日一早解了宵禁,托京中友人將你接去照應一二。只是友人終究年少,在家說不上話,到時你總免不了受些委屈。這樣也好,此人於危難中對你不離不棄,定能妥善照顧你。”
從滿面溫柔的挑木刺,到冷冰冰言明一開始就沒打算帶她上路,晏衡變臉比川劇還快。饒是衛嫤知曉他並無惡意,也忍不住反唇相譏:
“你這是嫌棄我累贅?”
偏偏她忘了,現在她的臉可不比前世那張大眾臉。不管生氣還是嘲諷,再威嚴的表情,掛這張美人臉上,統統是惹人憐惜。
晏衡有些撐不住:“阿昀那般喜歡你,我又怎麼會……”
見他臉上漸漸染上紅暈,很快蔓延到耳根,衛嫤哪能不明白他話中深意。若他真嫌棄,又怎麼會贖她出牙行,想方設法托予京中好友。
一個少年為她做到這地步,他應該不僅不討厭她,還對她有點好感。
那她呢?
衛嫤問自己,然後發現得知他心思后,她並不噁心。前世作為一個富婆,即便長得一般,她也從不缺追求者。每次那些人,尤其是那幾個親戚安排的小明星貼上來,她都會噁心,然後一整天心情不好。
似乎她也有點喜歡晏衡,雖然只有那麼一點。
“會怎樣?阿昀是阿昀,你是你。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阿昀喜歡我並不代表什麼。連我身上這身衣裳,都是他跑去問驛丞夫人要的。你寧可放他,也不願自己動手,這還不是討厭?”
“是我……”
話到嘴邊,看着阿嫤那張生動的芙蓉面,晏衡突然覺得,就這樣讓她誤會着也不錯。
“恩?”
“是我對不住你。”
憋出這句話,晏衡奪路而逃。
木盆還在井邊,深吸一口氣,將臉埋進水中,井水沁涼的溫度傳來,他心裏卻跟火燒似得。
他就這麼跑了……
喂,洗澡剩下的半桶開水你不用,跑去泡涼水是什麼鬼!
看着窗外瘦削的少年頭伸水裏泡半天,在她幾乎以為他要溺水時,他起身搖起轆轤把,提井水一遍遍涮乾淨兩兄弟衣服,抖平一件件晾在杆子上。這中間他目不斜視,彷彿手中那件衣服是和氏璧般的天下奇珍。
打更聲響起,隔壁傳來咯吱的關門聲,避開要害蜷縮在炕上,衛嫤百思不得其解。
晏衡不惜亮腰牌從牙行救出她,本身又不討厭她,為何一次次口是心非?
盯住油燈搖曳的火苗,她皺眉思索,有那麼一瞬間福至心靈。
前世見多了滿嘴跑火車,一談婚前財產公證就色變的男人。甚至還有那幾個親戚安排的,跳艷-舞勾引她抽大-麻的小明星,她幾乎快要忘記內斂這種崇高品質。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身體舒展,眼前火光逐漸迷離。慢悠悠打個呵欠,臨入睡前衛嫤腦中冒出這樣一句話。同時她心中晏衡好感度的刻度條,猛然上躥一大截。
一牆之隔的正房內,聽到動靜晏昀揉揉眼睛,打個呵欠,聲音中帶着點沮喪。
“哥,阿嫤姐姐不跟我們回去了,是么?”
晏衡拍拍他背:“想這麼多幹嘛,睡吧。”
“我很困,眼皮都在打架,但就是睡不着。哥,剛才我去解手,聽到你和阿嫤姐姐在說話。你不知道,前些天你不在家,娘常叫二表姐來家裏玩,還說以後她會是我嫂嫂。哥,我不喜歡二表姐,她好凶。而且還嘴饞,過年就發兩塊膠牙餳,她還要搶一塊去。”
“阿昀放心,她當不成你嫂子。”
“其實出壞主意的都是三表姐,算起來二表姐也沒那麼壞。可阿嫤姐姐多好啊,那麼漂亮,說話又好聽,今天在馬車上她還教我寫自己名字。要是二表姐和阿嫤姐姐換換,該有多好。”
小傢伙只是隨口感慨,渾然不知他的童言無忌,在兄長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終於哄着弟弟睡着,晏衡睜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頂,漫無目的地想着。如果二表妹換成阿嫤,那個漂亮的阿嫤,對着老鴇急中生智,生動異常的阿嫤。
夜漸深,就連蛐蛐也安靜下來。土炕上,晏衡幾乎能聽清自己心跳如擂鼓。